褚太師的個子有些太高了,他若不彎腰,那就是非常明顯的俯視姿態。
也或許今日不在皇帝眼前,他便沒有像昨日那樣嚴肅,對著女兒,也不再是那種恭敬到了生疏的狀態。
他挺直的站在那裡,垂著眼看著薑妱:“那是許家的孩子?”
果然,他所在的角度足夠完完全全把方才的情景看在眼裡。
薑妱臉色發白,明顯有些難受,但還是勉強道:“是,他是淑妃的內侄許致,您知道他?”
“少年英才。”褚東陽漫不經心的點評道:“他是近些年來最得聖意的年輕人之一,除去性情太過不羈之外,比你弟弟強不少。”
薑妱立即抬眼看了他一眼。
褚東陽察覺了這一眼中隱晦的不讚同,他側了側頭:“在外麵幾個月,你與景和的關係倒是親近了不少。”
薑妱原本已經非常的不舒服了,但是褚東陽這樣靜水深流的壓力迎麵而來,竟然在短時間內壓倒了方才許致對她造成的影響。
薑妱現在隻想回去,誰也不想搭理,但是她能勒令許致退下,卻也知道自己絕對使喚不動褚東陽,因此隻能強打起精神應對:“這些日子阿弟與旁人不同,他常常寫信安慰我……卻從沒有指責過我當時的莽撞行事。”
“你是在說那些族老?”褚東陽不客氣的直接點明:“你是在記恨他們麼?”
薑妱沉默了下來,從褚東陽的話中就能知道,京城中給行宮的來信,無論是家族其他人的,還是弟弟褚景和的,他統統都知道,若是再想深一點,說不定裡麵的內容是什麼人家都一清二楚。
但是薑妱沒有質問,她當然也沒那個資格質問。
薑妱擺了擺手,對身邊絲蘿等人道:“你們先退遠些。”
他們雖不情願,主要是擔心薑妱的身體吃不消,卻也知道皇後這時希望能和太師單獨談話,隻得從命退到了幾丈之外。
見這裡除了他們“父女”,再沒有旁人,薑妱便直言問道:“我並沒有記恨長輩,隻是……您對此是怎麼想得呢?鑒於我這裡既沒有收到您的安慰,也沒有收到您的指責。”
“因為沒有必要。”褚東陽冷靜道:“這是你自己的事,與旁人無關。”
旁人。
“誰是旁人,是族中長老,還是您自己?”
“都是。”褚東陽私底下的性格竟是這個樣子,冷漠又沉靜,與薑妱想象中的風流才子截然不同,他非常明確的說:“除了你自己,都是旁人。”
他就這麼冷冷的看著她,仿佛眼前並非自己的女兒,他如此輕易的擯棄了一切的情感、血緣、聯係,直白的告訴自己唯一的女兒——他們本質上毫無關係。
薑妱幾乎以為眼前的人已經知道了一切,他知道自己隻是個孤魂野鬼,是個霸占他女兒身體的外來客,因此才措辭如此鋒利毫不留情。
於是她問:“我不記得了,父親,這些話,您之前對我講過麼?”
果然,褚東陽一口否認了:“當然沒有。”
“我能知道原因麼?”
薑妱覺得自己的心臟在劇烈的鼓動著,方才她情緒劇烈的波動,現在隻是十分勉強的維持住了那一點表麵上的正常,但實際上,僅僅是那一點點的打擊,就足以使她不可抑製的陷入熟悉的消沉中,如此刻,她可能自己都沒有感覺到這種心態是危險的,但是她的表現、言語幾乎都是在期待褚太師能夠拆穿她這個冒牌貨,讓一切塵歸塵,土歸土。
“因為你之前理解不了。”
但出乎意料,褚東陽卻給出的理由卻與這無關,他似乎真的隻是覺得現在的女兒經曆了打擊之後成長了,才肯對她說之前從未涉及過的話題。
“阿穠,你太稚嫩,也太蠢了。”褚東陽的語氣平靜,若不聽這話裡的意思,隻聽語氣,卻不會有人猜到他在用如此刻薄的語氣教訓女兒。
“活在世上是件很危險的事,對於愚蠢的人,什麼都不知道,或許能活得久些。”
薑妱不敢置信的看著這個膽敢自稱是個“父親”的人:“這是你不聞不問的理由?”
褚東陽平靜的表情終於有了一點變化,他看著薑妱的眼睛,帶著探究與一點點訝異,仿佛要從她的眼中一路望到底,望到她心中去翻掘她真實的想法,這種強烈的、被從心底被撕開的感覺讓薑妱更加難以忍受,她覺得胸悶,伸手拽住了胸前的衣服。
褚東陽收回了視線,但是語氣中還是有些驚訝:“你竟然是真的在為此指責我麼?為了……你之前的事?”
薑妱劇烈的呼吸了一下,她艱難道:“她、我若犯了錯,難道就不會牽連你麼?”
褚東陽忍不住被這孩子給逗笑了,他真得哈哈笑出了聲:“你認為誰會牽連誰?阿穠,我的一舉一動都會關係到皇後在後宮中的地位,但是隻要她不狠下心去弑君造反,就絕不會影響我一絲一毫。”
太出乎意料了,太出乎意料了。
褚東陽的一切一切都與薑妱預想的不一樣,而偏偏就是在她的心緒本就極其不穩的時候,對方的表現顯示出了極具有攻擊性的一麵,讓薑妱毫無防備,也決計無法招架。
“那……褚氏一族呢?”薑妱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但是她還是留了一點力氣,緩慢的問道:“族老們對我諸多指責,為的就是因為我的做法損害了家族的利益……難道這個家族也像你一樣,完全不懼後宮的風雨麼?”
褚東陽原本在笑,他甚至笑了了一點淚花,正伸手擦拭的時候聽到了薑妱的提問。
薑妱現在意識也不算清楚了,她頭暈欲裂,視線也變得模糊,所以沒看到褚東陽臉上驟然消散的笑意。
他恢複了初次見麵時的那種清冷嚴肅,但是口中的話語卻又是那樣的令人詫異。
他向前踏了一步,站在了薑妱身側,從這個角度低下頭,居高臨下的輕聲道:“從來都沒有什麼家族——沒有人,沒有任何人會在意這種東西。”
薑妱費力的抬起眼簾,想要看清楚褚東陽說這話時的表情,但是她難受極了,不但沒有看清,劇烈的頭暈還讓她站立不穩,原地趔趄了一下。
褚東陽冷眼看著這一切,沒有任何動作。
但是薑妱的侍從們卻都在不遠處密切的關注著這裡,眼見著薑妱差點摔倒,也顧不得她之前的命令,紛紛三步跨作兩步跑了過來,七手八腳的想去攙她。
但是薑妱將所有人都推開了。
她極輕微的曲了一下膝蓋,像是在行禮,目光卻已經有些無法聚焦,但還是極力的維持著平靜的語氣:“父親,我……實在不太舒服,恕女兒不能奉陪了。”
褚東陽此時也恢複了原本的樣子,十分體麵的低下頭:“娘娘慢走。”
薑妱在褚東陽眼皮地下,沒用任何人攙扶,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了他的視線。
褚東陽看到已經消失在眼前的身影,微微皺了皺眉,靜靜思索了片刻,才轉身從完全相反的方向離開了。
*
幸好這行宮也真是隻有丁點兒大,薑妱強撐著那一點體麵回到了麟趾殿,也沒用多長時間。
她一進屋便撲在羅漢床上的上,頭抵在炕桌上,像昏死了過去一樣。
這舉動嚇得幾個宮人幾乎要肝膽俱裂。
春藤動作最快,以迅雷之速撲過去,手中的動作卻十分輕柔,她小心翼翼的把薑妱的頭抬起來。
“娘娘!娘娘!”
李穗急忙去喊江太醫,絲蘿一邊爬到床上扶著薑妱讓她的頭靠在自己懷裡,一邊不忘囑咐李穗:“悄悄的把人請來,不許聲張!”
李穗忙不跌的答應。
春藤伸手在薑妱額頭上一抹,果不其然,一手的冷汗,她細致的幫她把汗擦乾,又伸手接過夏梔遞過來的茶杯,冷靜的往薑妱嘴邊放。
此時薑妱雙眼緊閉,牙關也關的緊緊的,被絲蘿用力的掐揉太陽穴,才痛得勉強睜開了眼。
入目的便是春藤極力維持冷靜,卻又難掩惶恐的臉。
對方沒有病,此時卻被薑妱嚇得麵色慘白,冷汗順著鬢發留下來,樣子看上去比薑妱還可憐。
薑妱覺得難受歉意,但是她仍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無法安慰這被自己嚇壞了的女孩子,隻得勉強控製住了自己的嘴,讓它微微的張開了一條線,春藤緊張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手劇烈的顫抖著,卻奇異的一滴水也沒抖出來,儘數的灌進了薑妱的嘴裡。
溫熱的水順著喉管滑下去,薑妱的身體總算沒有那麼緊繃了,她靠在絲蘿懷裡,感受著久違的痛苦。
“娘娘!”
夏梔忍不住哭了起來。
薑妱閉著眼睛搖了搖頭:“我沒事……”
這又怎麼叫沒事呢?
昨天還高高興興健健康康的去爬山,轉頭到今天就病成了這個樣子,饒是夏梔答應了今後無論是口裡還是心裡一定不會再冒犯皇帝,此時還是忍不住怨恨對方是個災星,一來就沒好事。
性子最軟,也最寡言的夏梔尚且這樣想,更彆提其他人了。
江太醫趕到時,薑妱的情況表麵上已經穩定了下來,人能睜眼,呼吸看上去似乎也均勻了。
他顧不得那些規矩,上去攥住薑妱的手就把起了脈。
好消息是這脈象絕不是瀕死的陰陽離決之脈,皇後應當不至於有生命危險,壞消息則是他能摸到右脈弦馳而急,左脈動而滑數,也不見得多麼正常。
“娘娘是受了什麼驚嚇嗎?”
絲蘿等人麵麵相覷,其實除了皇後與褚太師對話的短短時間,今早晨他們都是隨時跟著的,深知她情緒不對的時候是和許致有關。
可是說實話,當時君臣二人的對話十分正常,甚至皇後在與對方對話時的心情還是很愉悅的,但是不過轉眼間,她突然就變了臉色——這幾乎沒什麼預兆。
再之後就是褚太師了……可是對方是皇後的親生父親,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刺激娘娘才是。
見這幾人都說不出門道來,江甘奇便不再追問,當機立斷道:“現在不是管這個的時候,我開個方子,你們立即煎了來給娘娘喝!”
一同忙亂之後,薑妱配合的喝了藥,方劑中有安神定誌的藥材,沒過多久就起了效,薑妱掙紮了片刻便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看著她皺緊了眉頭,不算多麼安穩的睡顏,夏梔擦了擦淚,想說什麼,卻又怕將她吵醒,因此始終不敢做聲。
絲蘿揮了揮手,示意她們暫且都避一避,這麼多人堵在塌前,反而不利於薑妱恢複。
李穗去煎下一副藥預備薑妱醒來之後吃,春藤則是胡亂的擦了擦臉,將夏梔拉出來,在門外低聲道:“你去敲打一下其他人,讓他們閉緊嘴巴……若是,”她頓了頓:“若是陛下駕臨或是召娘娘過去,隻說她今早散步著了涼,不敢出門就是了。”
夏梔用力點了點頭,自去做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