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蘿一跪,以她為首的春藤三人也下意識的跟著伏地行禮,即使他們還懵著。
玲兒有些被驚到了,她反射性的也想跟著姐姐們一起動,但是卻被薑妱緊緊地握住了手,不動聲色製止了她的動作,另兩個孩子見狀自然也沒敢動。
麵前一行人至少有十來個,比薑妱這邊明麵上的人還多些。
打頭的是兩個男子,站在前麵隱隱為首的那個年紀輕些,約麼二十七八的樣子,身量高挑,身著一件月白色繡淡青色色卷紋圓領袍,腳蹬短靴,長發半束於玉冠之中,眉目舒展俊朗,目光炯炯明亮,豐唇挺鼻,皮膚白皙,手中持著一柄描墨折扇,乍一瞧上去,好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他原本眼含笑意,現在卻微微收斂了神情,直盯著薑妱不說話。
隔著一層紗緞,對方看不清她的臉,但是她卻能大致清楚的觀察到對方的五官神情。
這樣的年紀,這樣的相貌與氣度,再加上絲蘿迫不及待的按時提醒,這人還能是誰呢?
薑妱雖想不通這人為什麼會在此時出現在這裡,但是她兩輩子加起來見過的怪事多了,特彆是帶著“皇帝”這身份的,隻有他們想不到的,從來沒有他們做不到的,眼前的人不過是一聲不吭地跑到距離京城數百裡外的地方來爬山,相對於其他人做出得那些匪夷所思的出格的事,實在是小事一件,完全不值一提。
在心裡千回百轉轉過了許許多多的念頭,但是在旁人看來薑妱不過是愣了短短幾息時間。
她先是還算從容地轉頭對有些緊張和好奇的吳氏姑嫂笑了笑,禮貌道:“吳夫人……這是,這是外子,今日怕是要掃您的興,恕不能相陪了。”
吳夫人即便是好奇於這夫妻之間有些奇怪的氣氛,但是也不想摻和進人家的家事裡,更何況,這一下子多了將近二十個男人,她帶著小姑,委實也不方便,便從善如流,也不多事的與“褚郎君”打招呼,隻道“改日再聚”,便直接帶著人離開了。
看外人走遠,薑妱方才回過身來,慢吞吞的對青年屈膝行禮,口中道:“郎君安好。”
青年——莫名其妙的跑到這裡的晉皇,昌文帝傅初鴻輕輕的挑了挑眉毛,接著輕輕在薑妱的臂膀上虛扶了一下,薑妱也沒用他真的扶,順著他的動作慢慢直起了身子。
但是奇怪的是,當薑妱站直了,傅初鴻竟沒有馬上說話,而是看了薑妱一眼,似乎在等她的下一個動作。
薑妱的心莫名的緊了起來,她當即伸手輕輕的將紗緞撥開,抬起眼向前看去。
非常不尋常,當那一層遮擋完全撤去,薑妱第一眼本該去格外關注眼前的“夫君”,但實際上她卻完全被他身旁的人吸引了注意。
那人也在注視著薑妱,但是他的目光淡而淺,不似晉皇一般看人便是專注緊迫的盯著人,那人的目光卻是帶著與生俱來的冷淡。
他的年紀該比傅初鴻大上一些,這不是說他長相衰老,而是說這人完完全全地褪去了屬於青年的輕浮稚嫩,站在那裡,神色沉靜,目如深淵,所有人都能看出這是個閱曆豐富無所不經的人。
年長的男人身形有些瘦削,但是個子隱隱還比傅初鴻高了一線,相當挺拔,五官是無可置疑的俊美,即便年紀已經不小,但是歲月給這張臉上添的些許紋路卻完全不能被形容為瑕疵,反倒使其更具韻味。
薑妱定定的與這人對視,不同於方才初見晉皇的鎮定,她的目光被那清淡卻又極具存在感的視線牢牢的釘在原地,幾乎無法移開。
這人是誰?
薑妱能感到自己胳膊上的寒毛都在一點點地豎起。
氣氛一下子沉默下來,絲蘿伏在地上幾乎要急出汗來,她方才隻顧得提醒薑妱傅初鴻的身份,竟然把另一人給忽略了過去,現在若再喊一聲,便太過突兀了,不成,這樣下去,還不如就說當初摔得那一下完全沒有好轉算了……
就在她腦子就要轉的冒煙時,薑妱微不可察的吞了一下口水,以期讓喉嚨震動的感覺讓自己冷靜下來。
她的視線仍然被牢牢的鎖在那人的眼中……這雙眼睛?
這眼睛的輪廓那樣優美,既陌生又如此熟悉,熟悉到這幾個月她每日都要見到……
——這雙眼睛,是褚穠華的眼睛。
薑妱深吸了一口氣,儘量以最平靜最風輕雲淡的姿態衝男子輕輕點了點頭:“……父親。”
褚東陽回以頷首。
他們身後的眾侍衛也隨之齊刷刷的拱手:“見過女君。”
這也是出門在外,謹慎起見,沒人會用宮中的稱呼。
傅初鴻笑道:“我就說麼,傷勢已經好了這麼長時間,怎麼也不可能連自己的夫君和父親也不記得,現在一看,果然是認得的。”
……好歹沒猜錯,胸腔中的那顆巨石終於重重的落了地,砸得薑妱既疼痛又放鬆,她勉強提了提嘴角,並希望對麵的兩人能看出來這是個微笑:“您……您二位怎麼有空來此地……”
她的聲音緊繃,帶著不可避免的僵硬:“未免過於危險了……”
但是她如今的狀態卻歪打正著的還算合適——褚皇後出宮前與傅初鴻幾乎是撕破臉皮的大吵了一架,若是彆的妃嬪被一聲不吭的冷落了這麼久,確實必定興奮異常,迫不及待的上前獻媚祈求原諒了。
但是褚皇後天之驕女,性子強硬,從小到大沒對誰服過軟,她見了傅初鴻仍然心有芥蒂,舉止有些彆扭也是意料之中,因此傅初鴻完全沒覺得有什麼不對,而褚東陽隻是瞥了女兒一眼,也沒說什麼。
傅初鴻當著所有人的麵上前虛攬著薑妱的背,帶她一起向前走,一邊解釋道:“沒什麼危險,一路上帶夠了人……”
他身後那十來個侍衛自然也一起跟上,薑妱帶來的人都被迫分散在兩邊,隻有許致還僵直的站在那裡,被傅初鴻看了個正著。
他到也沒多想,還熟稔地打了個招呼,口吻親昵:“阿致也在啊。”
許致從剛才起就愣在原地,他從來都有急智,但是今天這樣的情況,他如此接近的以兄長的身份貼身保護皇後,卻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如此巧合的被陛下撞了個正著,真讓他莫名的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應對。
他用與薑妱相似的僵硬口吻回道:“女君出遊,小人必是要跟隨的。”
傅初鴻並沒有太過在意,他不過是隨口寒暄了一句罷了,之後便帶著薑妱繼續向前走,旁若無人道:“朕……我得知你身子仍有些不好,便與老師一起來探望,因是微服而來,便也沒打招呼,嚇到你了麼?”
沒有絲蘿提醒,薑妱實在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但是也不得不試探著做出回應:“這倒沒有,隻是……有些意外。”
語氣還算平和,傅初鴻也是鬆了口氣,他既然大老遠的來了,也是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多少抱著一點求和的心思,更彆說當褚東陽的麵,若皇後真的當麵頂撞使臉色,他是翻臉也不好,不翻臉也不好,實在不知該怎麼處置了。
他隨意地向下看了看,見妻子手中仍緊緊牽著一個小姑娘,便疑問道:“這孩子是誰?”
玲兒對他的關注表現得明顯有些不適,她立即帶著警惕和畏懼縮在了薑妱腿邊。
薑妱這才發現自己剛才被褚東陽弄得有些過於緊張,下意識的攥緊手指,緊緊的抓著玲兒,抓的兩人的手都有些泛白,這孩子必定被捏痛了,卻到現在都一聲不吭。
她連忙鬆了手,有些歉意看了玲兒一眼,摸了摸她的頭,然後立刻看了側邊身後的絲蘿一眼,對方會意,走過來將三孩子牽走了。
薑妱這才道:“他們是行宮中的小宮人,這次出門想著帶著孩子熱鬨些,便叫他們扮作妾身的弟妹帶在身邊。
她自覺這話平平淡淡沒什麼特彆的,但是卻不想傅初鴻立即看了她一眼,有些詫異道:“你不是最厭煩這些奴婢們僭越麼?覺得下人身份微賤,更應該恪守本分各司其職……怎麼現在倒是願意帶出來遊玩,還願意以姐妹相稱?”
薑妱一頓,莫名的想到了她剛來時絲蘿那有些奇怪的態度。
隻是現下應付昌文帝才是首要,因此她來不及細細琢磨,很快找了個理由應付過去:“妾病的這段時間,都是他們相伴取樂,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你這麼想就對了!”
出乎薑妱的意料,傅初鴻聽了這話,不但沒有斥責,反而欣慰了起來:“過往我便說過此事,勸你不要對下人太過嚴苛,動輒打罵,時間久了他們心中難免生怨,你總不聽,現下卻知道惦念人家的‘苦勞’了,可見在行宮中確實是做了反省,人也懂事了。”
薑妱沒想到這個據說與褚皇後關係很差的皇帝竟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不禁心中微訝,側頭去看了他一眼。
“怎麼?”傅初鴻察覺到了這道帶著陌生生疏的目光,便問道:“不認識我了?”
薑妱怔了怔,回道:“請您恕罪,妾前段時間摔傷了頭,有些事情還記不全……”
這次換成傅初鴻驚訝了,他攜著薑妱一路行至一處僻靜的涼亭中,帶著她落了座,又吩咐褚太師也坐,這才細問道:“朕倒是聽聞了此事,隻是,還沒好全麼?”
薑妱招手喚人將自己頭上的帷帽拆了下來,這才慢慢道:“怕是不容易恢複,但好在也不耽誤什麼。”
傅初鴻還是頭一次見真得失憶的人,不禁起了興趣,問道:“你當初忘了多少,現下又記起了多少。”
意識到這是個消除隱患的好機會,薑妱組織好了語言才道:“當時是一點兒不記得的,您彆見笑,妾當時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
傅初鴻忍不住笑了一下:“這倒是件稀罕事。”
“現下多少回憶起了一點點。”薑妱繼續說:“隻是著實不多,朦朦朧朧的就像霧裡看花,方才與您和父親撞見,妾也是勉強才能認出來的。”
這就是為剛才她有些奇怪的遲疑而做出了補救。
“嗯,”傅初鴻道:“能保全性命便是大幸了,往後多養一養,總會記起來的。”
說罷,他停頓了片刻,試探道:“那小皇子……你記得多少?”
薑妱沒想到他這樣問,之前兩人你來我往的說話,傅初鴻表現得相當溫和大度,僅從之前的交談來看,似乎夫妻兩個的關係沒起什麼齟齬,但是這句問話卻也終於隱約透露出了兩人之間也確實算不得多好——若真是褚皇後在這裡,剛和夫君見麵,這麼快就被捅心窩子,怕是不會好受。
薑妱抿了抿嘴:“記不太清了。”
傅初鴻忍不住稀奇地瞧了她一眼,側過臉去又笑了一下。
薑妱愣了一下,輕聲疑惑道:“陛下……”
“沒什麼,”傅初鴻搖頭,他的神情似笑非笑,帶著敲打的意味,慢慢道:“朕隻是在想,這也不算是壞事,若不是失憶,你怕是仍要不依不饒,朕可招架不住。”
薑妱聽了忍不住深深呼吸了一下。
即便她方才得知褚皇後的缺點,知道她性情著實算不上善良,聽了傅初鴻的這句話,還是忍不住有些難受。
——為過早死去的孩子和始終無法釋懷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