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妱的精神頭一過,接著便有些頭暈,歪在一邊的靠墊上喘了兩下,嚇得絲蘿了連忙幫她拍背順氣,口中道:“娘娘既覺得不舒服,就該早早打發了他們。”
薑妱也不知道是沒力氣說話還是不想說話,隻是伸手揉了揉太陽穴,也沒有應答。
絲蘿便一邊幫她按摩頭部舒緩精神,一邊悄悄的打量著這個“新”主人。
這個“薑氏”的一舉一動都有章法,舉止很是有講究,在這富貴之鄉中並不拘謹,這種無意識放鬆的姿態是自然而然的,沒有一點偽裝的樣子。
她一定原本就生在富貴人家,不缺錢財,也不缺奴婢侍奉,不然,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像這樣自然鬆弛。
若是平民百姓,咋一處在皇宮——哪怕隻是一座簡陋的行宮之中,也一定驚慌失措,不知該將手腳放在哪裡。
但是奇怪的是,這個人又是這樣的安靜,安靜到讓人一眼便能看出她的疲倦,不隻是身體上的疲倦,更多的,是一種精神上的疲憊,即便她現在不再提自儘的事,看上去也想這樣平平安安的活下去,但是若她下一瞬立刻改變主意馬上舉刀自儘,絲蘿覺得自己也不會感到錯愕。
“薑妱”以前到底是什麼人呢?
絲蘿想的入了神,手上的動作不知不覺竟停了下來。
薑妱仰頭看她,那令人驚豔的眼睛張開,配著纖長濃密的睫毛,一下子讓絲蘿回了神,她不由有些赧然,連忙繼續搖動手指。
“怎麼?”
絲蘿急中生智,解釋道:“我、我是在想,您家中或許還有親人麼……”
話音剛落,她便察覺自己說錯了話,因為薑妱的目光一下子暗淡了下來。
“娘娘……是奴婢說錯了話……”
“沒有,不怪你。”薑妱的語氣仍然是平靜的,她已經習慣了這樣微不足道的黯然:“在我死之前,我父母尚在,家中還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他們都各自婚嫁,也有幾個孩子。”
絲蘿一愣,顧不得探究薑妱提到親人時的異常,下意識道:“各、各自婚嫁?那……那您……”
弟妹都已經有了孩子,那長姐必定也不可能能待字閨中了……
在絲蘿的心目中已婚的婦人最在乎的無疑是自己的丈夫兒女,她下意識的認為,若薑妱已經成親,無論如何也不該隻字不提才是。
薑妱抿了抿嘴唇,雪白的側頰壓在暗紅色的迎枕上,顯現出一種更加蒼白瑰麗的美。
她低聲喃喃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都過去了……”
她這樣子有些魔怔,嚇得絲蘿決計不敢再問下去了,她連忙轉移話題:“是、是啊,過去的事提它做什麼……對了,我給您講講宮裡的事吧?還有……還有,您早晚要麵見陛下,我給您講講陛下吧?”
薑妱心中又有了那種不自覺發沉的感覺,一下子興致全無,更完全沒興趣去管昌文帝是個什麼樣的人,她胡亂搖了搖頭,將臉埋在枕頭中,緊緊閉上眼。
又來了,那種感覺又來了。
薑妱的呼吸漸漸沉重起來,額上竟不自覺的沁出汗來。
絲蘿一開始隻以為薑妱是性子冷淡,不願意搭理人,所以沒有注意,等薑妱已經開始發抖絲蘿才察覺到不對,她連忙將薑妱的臉轉過來,卻愕然發現對方雙目緊閉,額頭上已經滿是冷汗。
絲蘿當時嚇壞了,她不自覺的驚叫了一聲:“娘娘!娘娘!”
聽著她帶著哭腔的聲音,薑妱費力的睜開眼睛,搖頭道:“彆、彆害怕……”
怎麼可能不害怕!
絲蘿當即就要去叫人,卻不想被薑妱攥住了手。
“不要聲張……”薑妱咬著牙道:“我、我沒事……”
說著,她重重的的呼吸了一下,顫抖的身體漸漸平靜了下來。
絲蘿驚魂未定,一邊幫她擦淨汗漬,一邊道:“您還好嗎?當真不用叫太醫過來嗎?”
薑妱感覺那種讓人焦心的感覺已經平複,一雙眼睛便也疲倦的合上了:“不礙事,老毛病。”
“可是,”絲蘿將她的鞋襪褪去,讓她仰躺在榻上,將一床薄被妥帖的蓋上,擔憂道:“之前娘娘分明沒有過這樣的病症。”
薑妱睜開眼睛看著她,神態疲倦而柔和,絲蘿這才發現,這個占據自己主人身體的“鬼魂”雖然話不是很多,但卻並不冷傲,相反,她該是個十分溫柔的人。
薑妱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說實話,薑妱確實也弄不明白這病是在心上的還是身上的,若是身體上的疾病,換了一具身體,就該百病全消了,但她竟還會發病;若說全然是心病,那她現在就該像之前一樣心如死灰,現在沒有了一切顧及,早該不顧一切去死了。
“我隻是……總會不自覺的難過。”薑妱輕聲說。
絲蘿完全不明白這其中的複雜,隻是覺得難過的話,就該讓自己開心起來,於是想了一下,試探著建議道:“等您覺得好些了,我們去花園裡曬曬太陽……或者,去把這座行宮整個兒逛一逛?”
薑妱道:“罷了,何必去招人眼呢?”
“這有什麼?”絲蘿理所當然道:“這整個行宮中不過是些宮人侍衛,麵見皇後已經是三生有幸了,誰還敢多說什麼。”
薑妱搖搖頭,卻不再說什麼了。
*
褚穠華的身子骨也算不上十分康健,薑妱臥床休息,就這樣昏昏沉沉的過了幾天,終於感覺身上有了些力氣,額角鬢發中的傷口也漸漸結了痂,不仔細看也瞧不出曾受過傷。
可能就是要刻意讓皇後長長教訓,這次出宮所有的人員品級甚至有點寒酸,比如隨診的太醫姓江,十分年輕,隻有二十歲左右,經驗不夠品級自然也不高,這次皇後摔傷閉過氣去,他竟然一點辦法都沒有,以至於絲蘿十分不滿,行宮中其他下人也有議論。
江太醫也知道這些,於是行事更加殷勤認真,每日晨昏定省似的來診脈,夜裡點燈熬油的看醫術,專去鑽研婦人病,一心想著將功補過。
他將手從薑妱腕上拿下來,十分恭敬的回道:“現下娘娘的身子已無大礙,儘可以出門走動。”
已經改名為春藤的侍女急忙道:“但是娘娘仍然想不起之前的事,這又作何解釋?”
江太醫聽明白她話中的質疑也不敢生氣,照實道:“若是這腦中瘀血不化,娘娘便有可能一直想不起來,但是現下……微臣才疏學淺,因不敢開活血化瘀的藥材,一時也想不出彆的法子來,請娘娘恕罪。”
薑妱怔了怔,接著擺手道:“這怪不到你頭上……起來罷。”
江太醫戰戰兢兢的站起來,聽薑妱和緩的聲音繼續道:“摔了這一下,好歹沒有癡傻便是幸事,記不記得起來倒是其次。”
這語氣十分輕柔,語調緩緩的,帶著一點點稍稍拖延的習慣性的尾音,聽上去有三分奇特,更是有十分的動聽,江太醫耳尖一動,忍不住悄悄抬了抬眼皮,向上瞧了瞧,卻正對上一雙寧靜美麗的眼睛。
薑妱自然看見這個年輕的小太醫在看自己,因沒從他的目光中察覺到惡意,所以也沒有覺得被冒犯,反而在他有些驚慌時下意識對他安撫的笑了一下。
結果江太醫飛快的垂下了眼皮,手腳都不安地抖動了一下,看上去更加驚慌了。
薑妱不明所以,倒是也沒有過分在意,隻是溫聲道:“你退下吧。”
江太醫扭捏著在原地頓了一下,才退回了門外。
春藤皺眉道:“瞧著像個黃毛小子,能看得準病麼?”
江太醫太過年輕,春藤十分不信任他的醫術,加上有意想要拉近和主人的關係,不免多抱怨了幾句。
薑妱隻是聽著,並不搭腔,反倒是絲蘿深有同感,她將熱熱的茶水端到案幾上,皺眉道:“老話說,‘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真是半點不錯,這江甘奇二十啷當歲,遇上事跟毛腳蝦似的,跟吳院判差遠了。”
除了夏梔人老實不敢開腔以外,連唯一的太監李穗都忍不住道:“我聽說他如今每晚熬到深夜,覺也不睡,臨陣磨槍呢。”
薑妱起先還在發呆,不想理人,但是幾個人抱怨起太醫來太有共同話題,你一言我一語吵得薑妱這呆也發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