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窟之中,心跳聲咕咚咕咚急促而響亮,數千年來有兩次心跳如此之快,
一次是他摸到突破契機,一次是如今他看到了一個青衣道人。
樣貌周正,在修士中隻能算平平無奇,衣著也很簡樸,乃至是老舊。那件衣服早腐朽,每一縷纖維都已經支離破碎,卻被一股力量拚接在一起。
天魔老祖腦海裡時時刻刻回蕩起那件衣服,而不是顧溫。
因為他無法窺見聖人的真麵貌,卻能夠從衣服身上管中窺豹。
不可力敵,不可為敵!
天魔老祖隻是聽聞自己的半仙徒孫求救,需要向他求救的大概率是擎蒼出手。
故此,他很謹慎的探查了一番,先是看到了一個元嬰期的折劍山小輩,隨後是自己門下的一個返虛真君,一個大乘宗主被打得半死不活。
而又順著氣息,找到了自己徒孫的所在,被一個青衣道人抓在手裡。
返虛真君,大乘宗主,半仙太上長老,後兩者幾乎已經是天魔宗少數幾個高端戰力。就是真君級彆的強者,天魔宗如今也不過一掌之數。
當年道宗圍剿死傷太多,再加上真武宮多年追捕,一些人受不了改頭換麵跑去了佛門。
跑去給菩薩當小童,也不願當邪修。
再過幾百年,恐怕天魔宗平均修為能達到大乘期,因為隻剩下幾個連佛門都不敢收的老怪物。
隻要擎蒼統治持續下去,那些被打壓的宗門就會悄無聲息地消亡。
天魔老祖早已經看清,所以他極力想要成仙。隻要成了仙人,他自可以遠度太虛。
太虛一地廣闊無邊,卻沒有任何靈氣,許多老怪物都是帶了無數財寶才敢入太虛。成了仙隻留一口真氣,也能夠遨遊太虛。
乃至是磨去一身煞氣改頭換麵,重立門庭,當一方道門仙人也可以。
不成仙,逃去哪裡最終都難逃一死。
成仙,不成仙終是螻蟻。
方才那應當就是仙人之力。
沉默半響,並無其他變化,泥壇之中的嘴巴緩緩吐出一口氣,心跳聲也逐漸平緩。
“劫數?還是地府在算計本座?”
他不禁懷疑,前腳地府的人剛來,後腳自己的人就死了。
或許那個青衣道人是道宗之人,但其中一定有地府在推波助瀾。
說曹操曹操到,念頭剛起,佛陀便來。
“阿彌陀佛,施主看來要遭厄難了。”
無麵女佛從陰影中走出來,身後的佛光照亮洞窟,也照亮了裝有五臟六腑的瓶瓶罐罐。
泥罐嘴巴問道:“那是誰?”
“擎蒼仙人之徒,道號紅塵,顧溫。”
“紅塵,顧溫……是那個三榜第一?他竟然沒死在成仙地?”
天魔老祖自然聽聞過這個名字,從古至今天驕者多如牛毛,但唯獨隻有一個三榜第一。
那個兩界城的老神獸所立的榜單,天榜上已經成仙者就有一掌之數,其含金量可見一斑。
顧溫的三榜第一,足夠傳入許多老怪物耳中。
一個不足千歲的仙人。
傲氣如天魔老祖,也不免為之讚歎。
“地府為何要執著於本座?”
他沒有問顧溫為什麼要殺自己門人,身為擎蒼傳人,殺自己的門人很正常。
反倒是地府,一而再再而三的邀請很耐人尋味。
女佛回答道:“天地有法,眾生有序。二聖覺得超脫者太多了,能超脫者更多。你們超脫於天地之外,卻又無時無刻影響著天地。”
聞言,泥罐裡發出了大笑。
“可笑!可笑至極!超脫了還要遵守規矩,那又何來超脫2字?況且聖人還擔心我們這些仙人如何?他們真看不順眼,一巴掌拍死不就行了。”
女佛搖頭道:“天地是聖人,聖人是天地,醫者不可自醫,你非聖人不懂。”
天魔老祖譏諷道:“你就當過聖人?”
“我自然當過。”女佛不假思索回答:“我佛有三萬萬香火信眾,每時每刻都有億萬念頭順著香火傳來。”
“有人惡,有人善,有人無私,有人貪婪,有人視佛為至上,有人則嗤之以鼻。但我佛不可順著念頭扼殺任何一個香火,因為佛即眾生相。”
雖然隻是短暫的半載,但她依稀記得那種感覺,一切本我的事物消失,隻剩下佛一字。
老和尚的修為比她高一些,能夠在這種狀態下清醒,圖謀一具肉身,乃至是一顆混元道心。
“聖人亦如此,無我無相。”
她丟出鬼帝之位,落入泥罐之中。
“顧溫如擎蒼,有小聖之姿,但還是一個凡人,你鬥不過他。”
“本座不必與他鬥,成仙之後,遠遁太虛即可。”
“阿彌陀佛,那便祝施主得償所願。”
女佛後退半步,身上佛光消退,佛音悠然傳蕩。
“若不成,再入地府也不遲,天地二聖,誰也忤逆不了。道也好,魔也好,佛也罷,乃至小聖都一樣。”
“超脫皆是虛妄。”
轟隆!
瓶瓶罐罐未動,魔窟未動,天魔老祖的五臟六腑動了,似有一個無形的巨人踏步,每一步都讓五臟六腑與盤坐於中央的空殼人軀震動。
神念延伸魔窟之外,山林綠野,藍天白雲,眺望遠方一個萬丈巨人正邁步而來。
他被發現了。
天魔老祖心臟再度跳起來,從罐子裡蹦了出來。
‘不對,也可能是他還未察覺具體位置,隻知道方位。本座道場不同洞天,飄忽不定,他定然無法確認。’
否則,為什麼對方不自己出手?
道境半仙實力質變的象征就是相隔萬裡亦能出手,而仙人則是將這個能力發揮到極致。
天魔老祖見過擎蒼未出麵,隔空拍死過一個半仙。
方才自己的半仙徒孫應當就是這麼被抓走了。
‘事已至此,不如先行突破,到時孰強孰弱還不一定。’
巨人腳下跨過紅塵鬨市,微微駐留,俯身觀看許久,孩童在他腳步跑過,撞在他身上摔倒在地。
青衣道人扶起孩童,擦去傷口,問道:“小孩,貧道雲遊此地,忘記帶錢了,借幾個銅板買碗麵吃。”
孩童嚎啕大哭,婦人來尋,一臉彪悍模樣,隨後見道袍衣物後又一改神情。
“這位道長,不知尋我家小兒可是有仙緣?”
“沒有,毫無資質可言,以後不用送去修行堂了,免得浪費時間。”
“哪來的野道士!離我家成才遠一點。”
顧溫微笑搖頭,隨後上前一步挪移十丈,避開了張牙舞爪的悍婦,問起了下一個人‘化緣’。
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一對母女給了他五個銅板,看樣貌與服飾,便知是大戶人家。
婦女笑盈盈說道:“道長,你這五個銅板能買什麼?”
“能吃碗豬油麵。”
顧溫從衣袖裡掏出一本破書,舔了舔手指,不斷翻找。
“丹青州,百裡鎮,有豬油麵。”
年輕女子掩麵笑道:“道長真是不食人間煙火,五個銅板隻能買一個粗麵饅頭,想吃豬油麵得要十五個銅板了。”
“而且這豬油麵哪都有,何必來這裡專門尋找。”
言罷,女子也給了五個銅板香油錢。
顧溫在小鎮一處角落,於一家麵店之中坐下,喊道:“掌櫃,來一碗豬油麵。”
“好咧。”
很快,冒著熱氣的豬油麵被端上來,上邊多了一個雞蛋。
顧溫問起,他畢竟才十個銅板,拿靈石對方也找不開,送人就有違他節儉的作風。
掌櫃擺擺手道:“一個雞蛋而已,就當香油錢了。”
凡人百姓對於修士早已習慣,雖說食人之事以千萬計,但普通百姓並不知道,落到每個人身邊屬於極少個例。
百萬萬人,千萬人的失蹤隻能算是浪花,至少丹青州一地每年才十萬計,更是少之又少。
他們生活富足,世道太平,如此足矣。
對於道士和尚都抱有善意與尊敬。
凡人都比我大方?
顧溫不甘示弱,吃了兩大碗,隻付了一碗的錢。
“掌櫃的不用找了。”
隨後他出了店,拐彎挪移五百裡,拔山而起,群魔如老鼠般跑出。
一巴掌落下,皆化作肉餅。
這是天魔宗駐地之一,位於丹青州邊緣,借助江家渠道獲得丹藥,招收弟子。
顧溫本來是不打算繞遠路跑一趟的,如今他覺得有必要。
不深入紅塵,又豈知百姓之善,足以讓他出手除魔。
這一切自然也落到了天魔老祖眼中,他隻覺得顧溫要亡他道統,徹底斬草除根。
隨後,顧溫又繞行去了彆處,或是去吃某樣凡俗之物,或是逛隨處可見的風景。
唯一不變的就是在不斷朝自己靠近。
巨人每朝自己靠近一步,天魔老祖就越發緊迫,距離成仙也越來越近。
生死間有大恐怖,亦有大機緣。
天魔老祖察覺鬆動的境界,方有了不逃的念頭。
他要成仙,超脫於天地之外,擺脫天條地法。
否則今日逃掉了,來日也會像八百年前那樣,地聖隻是在生死簿上添上一筆,天地強者如雨後螞蟻一樣隕落。
昔日被視作禁地的葬窟,瞬間變成了一片真正意義上的死地,沒有一個活的。
如今已經成為了一處修士坊市。
三日,骨骼歸軀。
六日,血肉附骨。
九日,五臟歸位,六腑回軀。
一個俊朗的男子赤裸盤坐,褐色的肌膚泛著幽光,一呼一吸牽動天地法則。
一個巨大的靈氣漩渦形成,魔窟之中存在著湖泊大小的靈水,相當於千萬上品靈石,也是一個魔道大宗萬年來的積蓄。
隻是一瞬,湖儘乾底。
天魔老祖緩緩睜開眼睛,巨人已然來到門外,整個道場洞天被握在掌中。
也不知對方是戲弄,還是學藝不精。
擒拿洞天境單純靠蠻力,純粹靠一手金光咒。可此法並不是用來擒拿洞天的。就好比如常說的搬山之法,不可能有人單靠蠻力舉起一座山,絕大部分都是依托相應的土行法門。
顧溫就是在舉起一座山,洞天被捏的支離破碎。
天魔老祖一步邁出,眼前一片開闊,綠水青山,藍天白雲。
一處山道上的茶鋪,青衣道人正坐著喝茶吃肉,將肉放到茶裡,吃一口又喝一口,油芯子飄在茶水上。
“道友吃肉又喝茶,便不覺得壞了茶香嗎?”
天魔老祖上前坐下,青衣道人自顧自的吃喝著,回答道:“茶就是用來解膩的,貧道庸俗吃不出什麼香不香。反倒是酒,喝起來千般味,萬般甜。”
“這叫葷茶,一口菜一口茶,我更喜歡叫早茶。這裡的菜品太粗糙了,都是些涼菜,要不是我的一位故人遊曆時路過,我也不會來。”
顧溫端了一小碗給天魔老祖。後者有模有樣的吃了一口,眉頭皺起,道:“此類汙濁之物,豈能入口,又與人黃何異?”
“醃製總是免不了的。”
顧溫似心情不錯一般,閒聊道:“你應該沒當過凡人,道宗有不食辟穀丹的傳統。有許多還未金丹的弟子,衣食住行與凡人無異。她築基期就下山遊曆,尋求突破金丹的契機,也為了參加天璿大會。”
天魔老祖不明所以,問道:“她是誰?”
“一位天仙。”
“築基期豈能稱天仙?”
“於我而言是的。”
顧溫自顧自繼續說道:“以前山的那頭就是火焰山了,八百年過去,賣茶人已經變了不知多少個,但隻要路還在就還會有人繼續賣。”
“我本以為能見她所見,聞她所聞,但滄海桑田總是有些風景消失了。”
天魔老祖皺眉道:“道友,你貴為超脫之人,怎麼如凡人一般傷春悲秋。我輩修士當以大道為重,摒棄萬情,方可見大道。”
這要是放他門內弟子,這般眷戀一個女子,他已經出手打死了。
天魔宗,容不下還有情欲的廢物。
他們要的是為了修行付出一切的求道之人,隻要對修行有益,任何事情都能準許的。
“她也說過這種話。”
顧溫放下茶杯,正眼看向了天魔老祖,指著太陽穴說道:“貧道心有雜念,你可否解?”
天魔老祖獰笑道:“伱這種情況,放我天魔宗都是讓你親手殺了她。”
“為什麼?”
“她命都給你了,還需要想嗎?”
“有道理,果然魔宗就是不一樣。”
顧溫眼中微亮,道:“我許你隻跪一條腿。”
“嗯?”
天魔老祖皺眉,當他回過神來時,已經跪下。
右腿跪地,無論如何都無法再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