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明辰端起了史沙府邸中的麵碗,用手指彈了彈,在聽其回音。
“連吃麵用的都是越瓷,你可以啊!殿下和我們平日用膳也不過如此了。”
越瓷,以其細膩的質地和高超的工藝聞名,基本隻有貴族弟子才會日用。
紀明辰也不是蠢蛋,用詼諧調侃的姿態,點出了史沙與其官職完全不匹配的吃穿用度。
史沙全然不覺,沒有發現眾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充滿了鄙夷,他在笑意盈盈中迷失了自己。
然而陳晞的一顆心仍舊懸著,一點食欲也無,對著麵前的佳肴不動分毫。
史沙不禁問道,“殿下何必如此緊張?此地雖小,但待客之禮自不敢怠慢。還是這些菜都不合胃口?”
陳晞不給史沙好臉色,正當尋思著如何早點脫身、回到糧倉時,突然一聲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報!大人,糧倉有異狀!”
史沙手下急忙地跑進飯廳,火燒屁股一樣,縣令史沙聞聲,臉色微變。
“何事如此慌張!”
手下四處張望,才發現史沙身邊有眾多人圍坐著,此時都轉身看向他。
他喘著氣猶豫不決,不知是說好還是不說,“這……”
史沙端出官老爺的架子來。
“說!有什麼好藏著掖著的?我可向來是光明磊落。”
史沙雙手抱胸,對手下並不滿意。
“先給晞皇子殿下和大人們請安!”
“殿下好。大人們好。”
手下隻好亦步亦趨,連忙行禮。
生活半徑隻在長保縣的他,哪見過這些個貴客。他遂即低下頭去,既然縣令大人如此說了,那就既來之則安之,把真實情況稟報了。
“是……是殿下的手下趙大人等,在糧倉嚷嚷著要,要抓周鳴……”
不等手下說完,史沙表情猙獰,不可思議的神情。
“周鳴是誰?”
陳晞一下子就抓到了話中的重點,不準備輕易放過史沙,他麵朝史沙,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冷峻的麵部表情,像是向史沙明牌,他有他的把柄在在手,彆想逃出他陳晞的手掌心。
長保縣的深冬,落日極早,剛用完午膳的未時已漸漸太陽西落,映照在糧倉隻有幾扇的狹隘小窗上,投射出一片紅黃相間的光影。
糧倉裡頭,趙允磊、沈暮白、陸寧安和一眾手下們,正四仰八叉地以各種姿勢,翻閱著一遝又一遝厚厚的碼單。沈暮白也顧不得什麼長公主威儀,目不轉睛地死死盯牢每一張,不放過任何有嫌疑和紕漏色的地方。
餓著肚子的他們已經連續運轉,疲憊不堪,但不覺得累。
“大家仔細著點!彆放過任何一處!”
有著陳晞的關照,趙允磊先是不許任何長保縣縣令史沙和庫郎王正興的人進入,再是嚴防把手,隻讓自己人過手相應的碼單,絕不允許他人插手半分。
碼單,是糧倉用於記錄穀糧收儲的重要憑據,其中有來往的數額、日期以及名姓等等有用信息。
大家埋頭投入在滿地的碼單中,從下而上來看,像是汪洋大海的碼單,淹沒了眾人一般。
趙允磊補充道,“好好找。”
沈暮白聽不到旁人的聲音了,一字一頓地看著碼單,生怕錯過什麼。
“趙大人,這裡!”
趙允磊手下的叫喚,全然激動不已,打破了沉悶。
他將兩張碼單,畢恭畢敬地遞給趙允磊,上麵清楚地記錄著一長串佃農的名姓。
然而,令手下們瞠目結舌的是,趙大人轉手就將這些證據,給到了身旁這個不起眼的小役夫。
這些都是新麵孔,對於沈暮白,他們沒有怎麼見過。
這役夫是什麼人?!
沈暮白立刻接過碼單,陸寧安也湊過來,幫著一起查看。
趙允磊推了推手下,讓他解釋,手下沒有反應過來,然後咽了咽口水,馬上說出他發現的問題。
“是這樣,這張碼單上去年六月批次「收進」的穀糧是這些佃農的姓名,一共九十餘人。但你們看,同一批次的穀糧,「結賬」的銀庫記錄,卻顯示隻有周鳴和周永麗兩人簽收了相應的銀錢,兩張碼單的進出完全不符合。”
“並且,次單隻有「收進」,沒有「出庫」。太奇怪了!”
這不是奇怪,這就是有人在作怪。
沈暮白的麵色灰暗下來,陸寧安也抬頭看向了深陷疑惑中的沈暮白。
她捏著那張碼單,從中看出了許多疑點:這就是鐵錚錚的證據!
即使令國朝廷已經下令南遣北調,但還是有太多城縣缺糧嚴重,官糧並不能夠支撐所有的缺口。
因為沒有充裕的官糧能調撥來保障長保縣的供應,所以所需的糧食儲備有一部分仍要從佃農這裡收攏,以官價買入。這一舉措,不僅能填補上短缺,也為當地的佃農提供了一些機會。
所以曆年來,都有這樣官價回收的政策,百姓們也樂見其成。
雖長保縣荒蕪,大多土地都不適宜種植莊稼,但還是有少許小支河流途經灌溉的村莊能夠產出。
沈暮白再逐字看向兩張碼單,反複對照,明明是從九十多位佃農手上收上來的穀糧,最後結算時發放卻隻有兩人簽收?!
在第一張碼單上,確實出現過周鳴、周永麗的名姓,但餘下的九十多人為何就沒有領取銀錢了?
沈暮白隱隱感覺,他們“獨吞”了其餘人家該分到的錢銀,如此大膽的行為,又是誰來受益的呢?
“這些沒有拿到錢銀的佃農們,難道都沒有上訴嗎?”沈暮白問道。
陸寧安和趙允磊也覺得奇怪,但不知內情,不好多說什麼。
在糧倉庫存不足的情況下,朝廷授予地方官員一些特權,為了補充發放給百姓的官糧,準許其從佃農手中收購穀糧,在官價左右範圍的價格均可,自由度較高,但同時設有紅黑線,以防地方官吏憑借政策,中飽私囊。
不但卸下了令國的財政負擔,也算為佃農們謀些福利。
“這些貪官究竟是怎麼想的?!膽大妄為!天子腳下竟然還敢乾這樣不要臉的勾當!”
沈暮白憤怒不已,她指著上麵記錄的高價收購數額,遠遠高於官價擬定,且隻給到其中二人。
“這些收購價格,比官價擬定高出了整整三番!”
“他們顯然是在借機牟利”,趙允磊冷靜地分析,他讚同沈暮白所說的,“這些高價收購,絕對是某些官吏和佃農勾結的把戲,絞儘腦汁來貪錢,放到自己的口袋!”
沈暮白大喝一聲,“吃什麼吃!他們還有心情吃什麼地道風味!讓史沙提著周鳴和周永麗來見我!”
趙允磊和陸寧安第一時間攔下她,輕聲細語提醒。
“殿下,低調。讓我們來。”
“是啊,長公主,我們現在是役夫。不好這麼厲害的。”
很快,沈暮白嫌棄地推開他們,不能親自手刃壞人、無法親自上陣,讓她火氣極大。
“好吧好吧。”
考慮到自己還要在糧倉潛伏,不方便自曝身份。
雖沈暮白有些耍公主脾氣了,陸寧安也不是第一次見,所以見怪不怪了。
這時,確實讓趙允磊出麵比較好。
於是趙允磊帶著手下們,移步糧倉外麵,找到了史沙留著的幾名手下,要求他們趕緊去通報。
他揮了揮手中的碼單。
“周鳴是誰?把他一起帶來!”
手下們慌忙得不行,沒見過這個陣仗的,隻好彎腰連連答應。
末了,趙允磊還補充一句。
“如果帶不來,那我們隻好自己出手了。”
他吹了吹手上的塵埃,拍了拍雙手,帶有威脅的語氣。
一溜煙地,史沙的手下們都加緊了腳步,趕往縣令大人的府邸。
府邸內。
長保縣縣令史沙聽到“周鳴”二字從手下嘴裡吐露出來,本來正悠閒地品著手裡香茗的史沙,手中茶盞猛地一顫,茶水濺出,燙到了手背,他不吭一聲。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仿佛石雕般定在原地,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糧倉終究還是暴雷了!
茶盞中的熱水流經,史沙不覺疼痛,還是經手下提醒。
“大人……您彆燙著咯。”
史沙才回過神來,他迅速地將茶盞放在八仙桌上,甩乾了留在手上的茶漬,手指依然不住地抖動。
他的眼珠緊盯著飯廳地麵,像是那裡有著什麼可以解救他的捷徑。
片刻過後,他勉強恢複了理智,史沙撐著八仙桌站起身來,步履僵硬,像是腳下有千斤重擔。
他的沉默與來回踱步,都被陳晞等人儘收眼底。
史沙心中暗自盤算著對策,胸膛起伏不定。他知道,王正興已被擒獲,而自己正處於風暴的中心,稍有不慎,便可能身敗名裂,粉身碎骨。
他的背脊上已被冷汗浸濕,卻不想陳晞的手已經攀上了自己的後背。
陳晞早就看到了他的慌亂。
“史大人怎麼回事,這寒風刺骨的天,還流汗呐。”
被架上的史沙,快又換上了一副無辜的表情,轉過來說道。
“這……此事事關重大,本官定當徹查!”
陳晞冷冷地看著史沙,不給他辯駁的空間,“事已至此,一起移步回糧倉吧。想必大家已經吃飽了吧?”
史沙勉強笑著。
“自然,自然!本官全力配合!”
雖麵上答應配合,但他的反應和眼神都暴露了他的心虛。
在離開縣令府邸前,陳晞轉頭對其他世子們說道。
“水深,大家記得把‘褲腳挽好’再淌這趟渾水,務必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