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暮白站在那裡,雖說應該由自己起頭,約請兩人同車。
但她內心實在不願,並不是自己小氣,讓謝勉與陳晞沾光乘上金根車,而是三人同車屬實尷尬透頂!
突如其來的意外,讓自己束手無策。
陳晞在旁靜觀,隻見沈暮白眉頭輕皺,身體微微後退,目光遊離不定,雖不易察覺,但他看得清楚她的手指揉捏著衣擺,言行舉止間流露出難以言表的焦躁,似乎在尋找著恰當的回應。
她的臉上儘管掛著淺笑,但明明透露的是無奈,與拒人千裡之外的局促不安。
謝勉更不好主動開口,唯有保持沉默,不過前日他才親曆沈暮白與陳晞的硬碰硬,他若攪在中間,兩邊不討好不說,反而陷皇太女與陳晞兩人於不義。
三人氣氛凝重而微妙,相互間目光交錯,卻無人開口。
何藍這邊看看,那邊望望,茫然不知如何是好,欲先聲打破這樣的窘境。
“快躲開!”
沉默中,陳晞的話語響起,他的擔憂和緊張寫滿麵上,伸出手臂,欲拉住沈暮白的肩膀,將她護在懷中。
看到動作的沈暮白,迅速而果斷一個閃身,讓陳晞的攙扶落在空中,她的眼神是全然的決然與冷漠,表明不願與他有任何肢體接觸。
被沈暮白淡薄反應所驚訝的陳晞,手空空地懸在半空中,略顯尷尬地停頓了一下,隨後收回。
山石又在接連滾落,官道上的車馬焦躁,大家站不穩妥,人心惶惶。
要是再不及時行徑,又將有乘輦和馬匹折在這裡!
出了步軍營,就沒有了曹仲伯的周全護衛。現在是她的肩上,扛著所有人。沈暮白深吸一口氣,她知道,現在最緊要的是要人身安全,任何人都不得受傷遇難,至於與謝勉、陳晞二人的周旋,總有的是法子含糊化解過去。
“謝卿、皇弟,眼下你倆的馬車無法繼續前行,不如隨吾的車一起。不知你們,可否介懷?”
順勢而為,沈暮白含笑提議道。
“實在勞煩殿下了。”謝勉恭敬不如從命,誠懇地道謝。
“嗬嗬……我怎麼有資格坐皇太女的金根車呢?怎麼,這算是皇太女的‘恩寵’嗎?”
陳晞則不以為然,似笑非笑的唇角,他在幾人麵前撣了撣衣衫上的褶皺,夾槍帶棒地嘲諷道。
在沈暮白的舉動中,他看到了一種明顯的上下之彆,沈暮白在他與謝勉這裡刻意施展其作為儲君的權力,顯示她尊崇無比的高人一等、權力的有效落實。
這種姿態讓陳晞感到極為不舒服,覺得沈暮白將自己置於一個下屬的位置,被動接受著她的恩施!
他如坐針氈,像是被千斤重的石頭壓在胸口。每每沈暮白彰顯她主宰姿態的無上權威時,他就是這種感覺,生生像被綁上,卻無法掙脫,沒有出路。
不忿之情常有,沈暮白也不是頭一回感受到這樣的不滿。自己立儲一事就幾經波折,朝堂上對她滿不在乎的人可多如牛毛。隻要是出自皇太女黨一方,便都會遭到其他黨的全盤排斥。
他認為她在弄權。
可都不用展露凸顯,她沈暮白的存在,就代表著絕對的掌控力和支配權。
既然他陳晞認定這樣的約請,是一種不合適的恩惠,那便也好。
沈暮白的那一抹微笑堅定地在口角處,“皇弟所說有理!謝卿是遠道而來的貴客,吾務必妥善安排,即使坐金根車有違形製,也不能怠慢……”,沈暮白又再頓了頓,笑得更加燦爛了,“那就請皇弟移步後頭其他世子們的乘輦,擠一擠了。”
在沈暮白看來,陳晞不是得了便宜不饒人嗎?那正好讓他一邊涼快去!
她本就不打算與他三人同行,隻想將這份善意留給謝勉。
聽到沈暮白話的陳晞臉色不變,反常地沒有任何生氣或回擊,他當作沒聽到一般,向沈暮白的金根車方向走去。
還是君子做派的謝勉,向沈暮白頷了一下,表示感激,請皇太女走在前頭,他來殿後。
他覺得皇太女此舉無可厚非,邀請他們同乘金根車是尊榮也是事出突然的以禮相待。雖也知道謝勉與皇太女不合由來已深,可這次也有點疑惑,陳晞過火的斤斤計較了。
陳晞、沈暮白、謝勉、何藍,都在金根車內坐定,隊伍又恢複如常,在官道上有序地馳騁。
這幾位可都是怠慢不得的人!何藍馬不停蹄地張羅招待,一絲不苟地忙碌著,手持金盤,擺放著各色瓜果,葡萄子、香梨等。銀壺裡傾斟著清香嫋嫋的香茗,在盞中蕩漾,誘人的清香。還有皇太女饞嘴時,喜歡拿上幾塊口感醇香的糕點墊墊肚子,甚至還有酷似蓮花形狀的酥點,工藝絕不簡單,外皮酥脆,內餡豐富,食之回味無窮。
何藍的動作訓練有素,輕盈嫻雅,舉手投足亦是代表皇太女的臉麵。
“殿下,請用茶。”
“謝世子,請用。”
用著輕柔而剛好的語調,何藍向陳晞、謝勉恭敬地呈上。
陳晞是衝著沈暮白來的,對著旁人,他犯不著針對為難,他也微微點頭示意,接過茶盞,嗅著馨香,悠然淺嘗。沈暮白是會享受!車上備著的,都是能讓人齒頰留香,上好的蒙頂甘露。
“蒙頂甘露?”謝勉先於陳晞,向沈暮白投去對於其品味的讚許。
“揚子江中水,蒙頂山上茶。沒錯!謝卿果真識貨。”
沈暮白在晃蕩的金根車內,專注地回應謝勉的話語。
“緊卷多毫,葉嫩芽壯,色澤嫩綠油潤,將新鮮茶芽葉進行三炒三揉。”一向不響的陳晞,好像不甘示弱似地,也緊跟著品評,“香氣誠然高爽持久,可入口後有澀苦回旋,湯色也欠佳。”
關你屁事!沈暮白還噙著笑意,心底罵道。
讓你坐我的金根車已是無上的榮耀,還在這裡批評上我的蒙頂甘露了?
“既然口感不佳,那皇弟不喝也罷!”
沈暮白一把奪過身側手中的茶盞,欲交還給何藍手中。
而茶盞沒有順利脫開,沈暮白感到陳晞手中的勁道加大,兩人眼睛瞪鼻子的,不遑謙讓,明著在較勁!還斟滿蒙頂甘露的茶盞,在兩人的爭奪下,不停地左右晃蕩,撒出零星半點。
原本就顛來簸去的馬車,氛圍從寧靜鬆弛又走向不可挽回的緊張。
謝勉不再置身事外,他作為旁觀者,需要向兩邊都勸一句。
兩人一人一手捏緊,不肯罷休放手的茶盞,由謝勉伸手從上方,就要奪去,“好了,小孩似的。都聽我的,把手放下,這杯給我了。賣我一個麵子。”
沈暮白和陳晞,對著對方就是怒目圓睜,沒有要放手的意思。
可謝勉都這樣說了,也不好再僵持下去。
於沈暮白,她必須給足謝勉情麵。
於陳晞,他不想為難謝勉,讓他夾在中間難做人。
兩人的手勁放緩,任由謝勉將被兩人無辜泄憤的茶盞拿走,才中止了一場鬨劇。
端著茶盞的謝勉,不禁莞爾一笑,兩人原本年紀就比他小上幾歲,沈暮白和陳晞之間的爭執,像是看著自己弟弟妹妹在調皮地打鬨,他不覺得心煩為難,忍不住心生歡樂,又一次感慨萬千,回到幼年那般。
“你們都好好坐好,我來說個好玩的,關於蒙頂甘露的由來。”
謝勉拿出了兄長的架勢來,勢必將兩人收拾妥妥帖帖的。
車廂內恢複了平和,眾人都愛喝蒙頂甘露,倒是從未了解過它的來曆,沈暮白、陳晞和何藍豎起耳朵來聽。
“很久很久以前……”謝勉開始說起這個相傳的故事。
在青衣江邊住著一位魚仙,厭倦了水下的寂寥與孤獨,化身成為村婦,來到了蒙山山村。在那裡,她遇見了姓吳的茶農,兩人可以說是一見傾心。情投意合之下,魚仙將幾顆茶籽贈予吳姓茶農,許下了山盟海誓,約定好在來年茶籽萌芽之際,她會再回來,兩人就拜堂成親。
吳姓茶農在蒙山頂上種下了這些茶籽,來年發芽時,魚仙如約出現了。他們成親後,齊心協力,采茶製茶,還有了一雙兒女。
然而,花無百日紅,河神勒令魚仙立即離開凡間,強忍痛楚的魚仙隻得依命行事,魚仙將身上可以彌漫白霧的白紗留下,永遠籠罩蒙山,世世代代滋養著蒙山上的茶苗。
吳姓茶農一生培育茶籽,等待魚仙無果,在八十那年,因思念魚仙而投入了古井逝去。
蒙頂甘露因此流傳千古。
伴著馬車一上一下的顛蕩搖晃,沈暮白倚靠在車窗上的身子,像是漾在一葉小舟上,有了深沉的困倦襲來。她默默地傾聽著謝勉的隻字片語,閉上雙眸像是置身於那個故事,看到了一見鐘情的魚仙與茶農。
聽罷,她還沒來得及感慨一番,漸漸就被睡意所籠罩,睡了過去。
而陳晞卻沒有被故事所撼動,首先故事肯定是虛構,其次這樣的愛情並不覺得被讚頌,他饒有興致地向謝勉提出,帶著嗤之以鼻的意味,“這個魚仙,將與茶農的骨肉,與她的白紗留下,直到茶農死去,再也未歸。這也算是愛嗎?這世道日下,若輕飄飄纏綿了一陣,就算是愛了。真可悲。”
在他看來,沈暮白和這魚仙屬實一類,實在輕浮至極。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沈暮白,他就是要看看她的反應。沈暮白卻睡得死沉,一副天下大事小事,事不關己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