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一後,沈暮白和陳晞兩人走到了幄帳外。
對著駐紮在外的兵士們,沈暮白揮手示意,讓其都先行退下。
像用麵盆倒下的大雨,密集的雨絲垂直地傾瀉而下,將整個步軍營籠罩在一片模糊的水霧之中。來往巡邏的兵士們,靴子被沾濕,在泥濘中踩過。
伴有大風呼嘯的步軍營顯得格外淒切,幄帳在風雨中晃動,搖搖欲墜之勢,如千萬把利刃橫掃,席卷著麵前的阻擋。沈暮白和陳晞的衣衫也無法幸免,被吹飛翻起一角。
滂沱風暴,兩人尚且躲在幄帳伸出的一角下,暫且避開了雨水。
“怎麼?要給我下逐客令?”陳晞低沉地質疑著,麵上卻是從容自如。
混合著心中的紛亂複雜,雙手抱胸的沈暮白沒有好臉色地道,“你到底想如何?!”
陳晞繼續打著哈哈,“我才在鬼門關走過一遭,連頓像樣的飯都不配吃?”
“真他媽的可笑!劇毒的烏頭,你讓我內用外敷!你還有臉方才在世子們麵前,說我棄置不顧、下令封山要你的命?!彆和我扯你分不清附子和烏頭那套說辭!鬼才信!”
沈暮白胸腔中連日的怒火爆發,她的眉頭鎖住,一通發泄。
他真是好意思,站在道德製高點,來批判一個差點被他致殘的女人!
“沈暮白,你腦子轉轉,誰才是他媽的可笑!你可以幾次要無辜之人的性命,卻不允許旁人的算計?這附子烏頭,算是給你的教訓!你不識藥理,肚中空空,連兩者都分辨不清,就以為可以獨步天下,掌握生殺大權?”
陳晞狂怒著,他眉頭緊鎖,微微擰起,大動肝火地死死盯著沈暮白,他再也不壓抑著憋了許久的火冒三丈。他臉上的笑意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情無義的嚴酷,讓沈暮白不敢逼視。仿佛隨時都會爆發出雷霆之怒。
她竟然有臉說他?荒誕無稽!
他生生地扯破喉嚨,一次次叫喊尋人、一次次沒入地下暗河的洪波中,都沒有放棄找尋過她!
可她安穩回到軍營,一道封山,急急如律令。生怕著他能活到五更,逼著他三更就死!
陳晞看著爭辯不了的沈暮白,肝鬱沉積、胸悶至極。都說女子蛇蠍心腸,是比盛開的毒花還致命,她的笑意虛偽而陰冷,讓人不寒而栗,背後藏著無儘的陰謀與下流手段,防不勝防。沈暮白極其能言善辯,犀利如刀,像隨時攜一把鋒利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就是刺向他。
“今個,我們不妨把話挑明!我走我的陽關道,你走你的獨木橋,我們互不相乾!但凡你有一星半點,打上令國儲君之位的主意,莫怪我下狠手!”沈暮白仰起頭激昂地說道。
沈暮白一改軍中戎裝,一襲綢緞華袍,衣袂拂動間顯得雍容優雅。身著崇高地位表征的明黃色小袖短襦,配以同色下身長裙,自腋下進行腰束,經由綢帶係紮,細膩的禦製緙絲。
十樹花釵、金鑲玉步搖,滿頭金光燦爛,腕上是鎏金包銅嵌寶白玉鐲,裝點舉手投足。以梳為飾,沈暮白的發髻亦有明目來頭,恰到好處的高度,發絲與金屬絲絞在一塊,如兩朵大小桃花交互掩映,正是現下風靡流行於貴族女子間,以襯得人麵春光而聞名的桃花髻。
“我可不屑!你肖想天下眾生都如你這般嗎?人世間多的是比權勢緊要的東西。”
陳晞打量著沈暮白,不禁冷笑著說道,皮笑肉不笑地嘲諷。想來為慶賀他陳晞在鬼幽崖中生死未卜,沈暮白心情大好,即使傷痛仍在,腿患未愈,就這般洋洋得意,恨不得能上天!
民間女子禁戴步搖,這是獨一份的榮耀,而頭上花釵多少,與女子品級息息相關,而她皇太女的服製自然是首一等的。望向不好對付的陳晞,沈暮白無意撥弄自己步搖上垂下的鳳紋黃金,隨她的舉止時而搖動,搖曳生姿。
“我要你發誓祈願,才算作數!”她沈暮白怎會輕易聽信他人之言,“你立下毒誓,對儲君之位絕無覬覦,否則……”
“否則?還否則什麼!”,輕輕靠在幄帳外邊一角的陳晞,麵色淡漠如冰,他抬起手,懶散地在空中揮了揮,像是在表達他強烈的不滿與輕蔑。他嗤笑一聲,完全不將沈暮白放在眼裡,語氣冷嘲熱諷道,“大姐,你哪位?我憑何要為你的安心而立誓?”
沈暮白隻稍加淡淡的粉黛勾勒,就不見了顛簸折磨帶來的憔悴黃氣,細長的眉毛微微拱起,眼眸清澈明亮。陳晞心想著,她貌似天真爛漫的表象與內裡早就發爛的蛇蠍心腸,實在不太一致。
陳晞對自己的鄙夷不屑,沈暮白都儘收眼底,她氣急敗壞。
幄帳角上的雨水積攢到一定量後,這時從沈暮白的發絲中啪嗒滴落下來,就落在她的臉上。沈暮白順手拭去,接下來的動作,是她憤怒地揮動著右手手腕,就要朝陳晞身上打去。
“給我滾。”沈暮白咬牙切齒地罵道,她的雙眼透露出一種深沉的決心。
出乎意料的是,陳晞看著沈暮白揮向自己的手掌,沒有躲閃。
他任由沈暮白宣泄她的心緒與不快,一通亂打都落在他的臂膀上。
“夠了嗎?!”
陳晞像是看著無理取鬨的孩童。
沈暮白感到一股無明火翻湧,她緊緊地咬著下唇,試圖控製住心緒,但無法遏製憤怒。
他可是下毒手要廢了她的腿,還能如此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她的玉指不由自主地攥成拳頭,指甲嵌入掌心,似乎隨時都可能再爆發。
看似仁人君子,但下手毒辣,將她推入深淵。他陳晞竟扮成一個受害者?偽善的麵具下,心思深沉不見底,明麵暗地裡挑撥離間,布下陷阱,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他無所不用其極,就光彩了嗎?他的心計讓人無法躲避,亦讓她不堪忍受。
見著沈暮白,手裡沒有停下的意思,陳晞迅速抬起左手手肘,單手出手,力大無比地攔截住她的持續輸出。他的動作乾淨利落,毫不猶豫。她以為他這樣,是拜誰所賜?他的啞嗓低沉而堅定,帶著警告的意味。
“沈—暮—白—!差不多得了!”
陳晞將沈暮白的手在半空中接握住,他指節分明的左手牢牢包裹住沈暮白的右手,形成一個圓圈形狀。男女力量終究有彆,沈暮白吃力地想要掙脫出來,還是被他緊緊擒住。
他們之間又無和解可言,陳晞不過是試圖讓自己停止過激的行為。
沈暮白和陳晞都知道,任何行動和言語來緩和局勢,都是無關痛癢的。
一路殺戮到權勢之巔的血雨腥風中,敵人就必須殲滅。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有共謀大業一說。
劍拔弩張中,還是沈暮白先鬆了手,她的腿部一旦久站就萬分痛苦,所以在與世子們飲宴幾乎都是坐著,眼下傷腿又在悶濕的雨夜,陣陣發痛。
她和陳晞的矛盾和衝突不可能挽回,再留著繼續膠著也無用,她一瘸一拐地想要回到宴席上。
不願趟渾水的陳晞,看著每一步抬腿移動都艱難無比的沈暮白,她的臉上掛著不可能假裝的切膚之痛。烏頭是他騙她用的,他出手的分量拿捏精準,不足以致命,但絕對可以讓人痛不欲生。
他的計劃周密且下手堅定,可是他為什麼看著這樣的沈暮白,還是於心不忍......
許是從不做傷人害人之事,第一次算計他人,秉性正直的內心深處還是難免撲騰掙紮。陳晞進退維艱,這畢竟是他下的手。
他橫了心,還是多管閒事一次吧!他張開手臂圈住還沒走出幾步的沈暮白的腰間,另一手臂輕柔地抬起她的雙腿,納入自己的懷抱中,仿佛要將她的疼痛一同承擔。
沈暮白就這樣莫名其妙被後麵的陳晞打橫抱住,“陳晞!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放我下來!”
她大驚失色,莫不是陳晞吃錯藥!自己的身子被迫貼緊在他的胸膛上,是陳晞的手臂有力地包裹住了自己,可能魔怔了,她還感覺到他的手指好像在摩挲著她的背!好不自在!
兩人的鼻口吐納氣息,在此之際交織著。
“何藍的幄帳是否就在附近?你的腿,一個時辰換一次敷藥最宜。我把你送到就走。”
陳晞不去看向沈暮白的視線,就隻顧著抱著她往雨裡走。
“貓哭耗子假慈悲!”沈暮白嘴上不依不饒,不就是他害得她如此,怎麼現在倒來展現好心腸了?
懷抱的動作緊了緊,陳晞沒有放下沈暮白的意思,雨水不留情地就朝他們灌來。
眼見著自己臉上的脂粉都快被雨水洗完,沈暮白不得已指了指何藍的方位,她不高興和他多掰扯,早完事早解脫。沒見過這樣,幫人還強頭倔腦的!
向著沈暮白手指的位置,陳晞顛了顛自己的手臂,任由雨點不停滴答在臉上,就朝往那裡走去,他想了良久是否要說,可依他的個性也藏不住什麼,“無論你信不信,自你被地下暗河的水流衝走後,我有找了你許久。”
陳晞因為叫喚而撕裂的聲帶,低啞地說出時,像是最好的佐證。
這句話讓沈暮白冷不防地愣住,她下意識地抓了抓他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