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蕭欽言迎來了五十大壽。
蕭府內外張燈結彩,前來祝壽的賓客往來如織。
蕭府後院的屏風後,一眾精心打扮的歌伎舞姬們正在整理妝容。
宋引章緊張地獨自坐在角落,她感覺自己心跳的厲害,仿佛要蹦出來一般,身體也在抑製不住的顫抖,隻能緊緊抱住孤月,試圖從中汲取幾分勇氣。
這時,蕭府管家念賀禮的聲音從屋外傳來。
“安定郡王,以白玉彌勒一座,賀蕭相公眉壽。”
教坊眾女紛紛驚呼豔羨,探出頭向外望去。
張好好一副大姐大的派頭,不滿的訓斥道:“都莊重些,萬萬不可驚擾貴客!”
眾女吐了吐舌頭,紛紛走開,屋內一時安靜了下來。
張好好走到宋引章身邊,笑問道:“緊張了?”
宋引章連忙搖頭,可她額前的汗珠早已出賣了她。
張好好拍了拍她的香肩,安慰道:“沒關係,一回生,兩回熟,待會兒我會提點你的。”
宋引章抱緊琵琶連連點頭:“多謝好好姐。”
這時,屋外又傳來管家的聲音,且相較之前,更顯激動。
“宮中聖旨到,請諸位接旨!”
宋引章賀教坊眾女聽到這話,一起湧到了門邊探頭,她們和麵過聖的張好好不一樣,能見到官家派人來的天使就已經激動萬分了。
事實上,饒是見過世麵的張好好,此時也不由得小聲驚歎道:“官家親派天使賀壽,蕭相公當真是好大的麵子!”
她指著那幫彎腰接旨的官員,一一低聲介紹著:“瞧,那位便是蕭相公,那個是齊中丞,蕭相公左邊那位是安國公,左邊那位則是北院使曹大將軍,曹大將軍與韓王殿下素來親近,與蕭相公是死對頭。”
宋引章一愣,壓低聲音問道:“蕭相公不是皇後娘娘的人嗎,怎麼會和韓王殿下的人是死對頭?”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之前被貶出京的柯相公還是韓王殿下的老師呢,還不是跟蕭相公是死敵,朝堂上的事情我不懂,但無非也是為了利益,這幫做官兒的人啊,私底下鬥得你死活我,明麵上卻還得客客氣氣歡歡喜喜的,也不知道那些壽禮裡頭有沒有被下毒啊。”
宋引章點了點頭,再次投向了那滿堂的金紫冠袍,緊張地咽起了唾液。
過了好一會,一個婢女翩然而來,張好好推了推宋引章:“走,該我們啦。”
宋引章慌亂跟在張好好身後,隨引導的婢女走出了房間。
外間走廊上,婢女突然停住,宋引章險些撞在她身上,幸好張好好眼疾手快的拉住了她,隨婢女一起側身回避。
不遠處,蕭欽言正引著一眾接完旨的官員走回正堂,雷敬、齊牧、高鵠皆在賓客隊列中,蕭欽言左首是服色華貴的安國公,右首則是威嚴壯碩的宣徽北院使曹偉,也就是正史上的武威郡開國公曹瑋。
蕭謂陪侍在側,他手中原本捧著聖旨,此時見管家的兒子在旁,便單手交給了他。
蕭欽言見此,眉頭微微一皺,但並沒有說什麼,笑吟吟的請曹偉入正堂,曹偉直接一甩長袖,冷哼一聲,當場給蕭欽言甩了一個冷臉。
見曹偉如此,眾人都大為尷尬,蕭謂更是臉露不忿,同樣冷哼了一聲。
反觀蕭欽言,卻神色絲毫不變,笑吟吟的改請左側的安國公入內。
步入正堂,蕭欽言請眾人入座後,一拍手,舞樂聲當即響了起來。
他環顧堂上賓客,卻不見顧千帆的身影,臉上不禁閃過了一絲失望的神色,然後向眾人拱手道:“諸位稍候,容老夫先去更衣。”
一番客套之後,蕭欽言退出正堂,回了廂房。
在進入廂房的第一時間,他便換下了那副程式化的微笑,問管家忠叔道:“聖旨收藏好了?”
忠叔連忙躬身:“相公放心。”
蕭欽言點點頭,目光望向窗外,有些擔憂的問道:“千帆是不是還沒有到?”
忠叔觀察著他的臉色,謹慎的應聲道:“是,老奴已經吩咐過門房,一見到顧副使來府,就立刻……”
蕭欽言不耐煩的打斷道:“行了,他倒是愛惜羽毛得很,為了跟我這奸相不扯上關係,竟然連個賀禮都不送。”
忠叔垂首,不敢多言。
蕭欽言也沒指望他安慰自己,歎了口氣:“罷了,不管他來不來,柱子旁邊的那個清淨位置還是要給他留好,墊子多放幾個,他愛吃南果,先準備好。”
“是,老奴已經讓人準備好了。”
廂房外,正在窗下偷聽的蕭謂臉上閃過一抹妒意,弄出了一些響動。
蕭欽言臉色一沉,怒聲道:“誰在那裡?”
蕭謂趕忙現身步入屋內:“爹,是我,我也想來更個衣。”
“我不在,你也放著一屋子賓客不管,你是成心想讓百官笑話我蕭家的待客之道嗎?”蕭欽言原本就沉著的臉,愈發陰沉。
蕭謂心頭一震,趕忙躬身道:“兒子不敢。”
“你不敢?”蕭欽言冷笑一聲:“我看你敢得很,官家的聖旨,我前頭都恭恭敬敬地接過來交給你保管,你轉頭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單手交給管家,還敢對曹院使甩臉色,你以為你是誰?”
蕭謂此時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錯,他慌忙跪下,惶恐道:“兒子有錯,兒子再也不敢了!兒子也是替父親您感到不忿,那曹偉不過一粗鄙武人,竟然敢當眾對您無禮……”
在蕭欽言陰冷的目光下,蕭謂嚇得沒敢繼續說下去。
蕭欽言慢慢靠近蕭謂,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曹院使也是你配妄言的?就算如今曹家勢弱,那也是我大宋一等一的將門世家!知道我為什麼能鬥倒柯政當上宰相嗎?
因為我能忍!
那幫武人和清流明明恨我入骨,可今日為何還得過為我賀壽?
因為他們也要臉!
他們越是風嚴霜重,我就越春風化雨,如此,才能讓他們如鯁在喉。”
說到這裡,蕭欽言眼中浮起一陣淡淡的殺氣:“隻有讓他們生氣、憤怒,失去方寸,我才會有機會斬草除根,懂嗎?”
蕭謂被嚇住了,好一會兒才道:“懂……懂了。”
蕭欽言無聲歎了口氣,稍稍緩和了一些臉色,若無其事道:“趕緊去廚房看看駝峰好了沒有,要是再出岔子……我並不是隻有你一個兒子。”
想到此前蕭睿因為惹到趙衻,趙衻那邊還沒有任何動作,蕭欽言就把蕭睿打了個半死,甚至廢掉了蕭睿的子孫根,蕭謂不禁渾身一顫,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門去。
蕭欽言看著蕭謂的背影,悵然道:“若他有千帆的十之一二,我又何苦……”
他最終沒有說下去,但尚未走遠的蕭謂卻是聽進了耳中,不由得渾身一震,加快了腳步,逃離了這個恐怖的地方。
此時,宋引章仍抱著琵琶和張好好等在正堂外的空地上。
張好好回身壓低聲音道:“裡頭不知道為什麼耽擱了,估計還得等一會才能輪到咱們。”
琵琶沉重,宋引章的手已經漸漸有些不支:“可都等小半個時辰了,我快抱不動了。”
張好好見周圍沒有客人,便小聲道:“放地上吧。”
然而,宋引章剛將琵琶放在自己腳尖上,一旁的蕭府婢女便頤指氣使的訓斥道:“拿起來,不得失儀!”
宋引章還好尷尬地重新將琵琶抱起來,婢女則輕蔑的看了她一眼,然後發現隔壁院落中的蕭謂的身影,就要堆笑的小步跑開。
就在這時,一道冷冷地聲音在她身後響了起來。
“蕭府還真是好大的威風啊。”
婢女回頭,剛準備開口,就聽宋引章喜道:“項參軍,您怎麼來啦?”
“蕭相大壽,家主和趙大哥都不在府上,所以我來送個賀禮,進門的時候遇上顧副使,就跟他一起進來了,卻不想看到你被欺負。”項佑背著一個錦緞包裹的匣子,抬手幫宋引章擦了擦汗,說道:“你也是,這麼忍氣吞聲做什麼,你可是咱們王府準王妃的妹子,竟讓一個婢女給欺負了,這要傳出去,我韓王府的臉麵往哪兒放。”
說著,項佑轉頭看向顧千帆:“顧副使,你說怎麼處理吧?”
顧千帆無語:“項參軍,你問錯人了,我可不是蕭家的人。”
正好這時,忠叔匆匆迎出:“老奴見過顧副使,項參軍。”
項佑指了指宋引章:“宋娘子,本官未來的夫人,當然,我隻是小小的一個王府記室參軍,我也知道自己入不了你們蕭家的眼。”
一個從六品參軍,在蕭府麵前確實算不得什麼,但眼前的參軍是韓王府的參軍,關鍵還是韓王的家臣,這身份可就不一樣了。
忠叔舔著笑臉道:“項參軍說笑了。”
項佑沒理他,仍舊自顧自的說道:“但是,宋娘子還是我們王妃的妹子,官家和娘娘下旨讓宋娘子前來為蕭相賀壽,卻被你們如此怠慢,還被一介婢女嗬斥。蕭管家,你們蕭府還真是威風啊,前有蕭二公子打算對我們王妃用強,今又有婢女嗬斥我們王妃之妹,是不是太不把我們韓王府放在眼裡了?”
聲音並沒有帶太多的情緒,但這一席話卻是讓忠叔感到莫大的壓力,身子忍不住一抖:“項參軍,此事是小的疏忽,小的一定給您一個交代。”
“怎麼交代?”項佑嗬嗬一笑,輕飄飄的吐出兩個字:“杖斃?”
杖斃二字一出,渾身都如篩糠的婢女,再也承受不住壓力,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抱著項佑的腿開始求饒:“大人,奴婢知錯了……”
忠叔趕忙使了個眼色,讓人把婢女拉開,就要開口,卻被顧千帆搶先一步:“項參軍,今日是蕭相公壽辰,見血不太好吧?”
忠叔趕忙點點頭:“還請項參軍給個麵子,小的事後一定給項參軍一個滿意的交代。”
項佑沒理兩人,轉頭看向宋引章:“宋娘子,你認為該如何處置,放心大膽的說,即便不借家主和主母的名頭,今日我也能為你做主。”
此話一出,忠叔和顧千帆都不由得看向了宋引章。
在兩人目光的注視下,本就膽小的宋引章,下意識往項佑身後躲了躲,小聲道:“這……我也沒什麼事,要不還是算了吧。”
項佑有些失望,倒不是對宋引章失望,而是失望不能借此事發揮。
“既然宋娘子如此說,顧副使又求了情,那此事便算了吧。”
“項參軍放心,此事小的一定給您一個交代。”忠叔不由得鬆了口氣,連忙招呼身後的婢女:“還不快引宋娘子去整理妝容?”
“還有張娘子。”項佑提醒道。
聽到這話,忠叔又趕忙補充道:“引兩位娘子去整理妝容,你們下去領十鞭子。”
婢女們忙接過宋引章手中的琵琶,扶走了宋引章和張好好,直走到拐角處,宋引章仍在頻頻回望項佑的身影。
項佑自然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心裡暗道成了,麵上卻未有任何表現,連看都沒看宋引章一眼。
“項參軍、顧副使,裡麵請。”
忠叔滿臉堆笑的將項佑和顧千帆引進正堂,最後對顧千帆笑道:“顧副使,您可算來了,相公一直在等您呢。”
顧千帆並未答話,隻是安靜地坐在了柱便留給他的位置上。
安頓好顧千帆,忠叔又對項佑道:“項參軍,這邊請。”
趙衻沒來,那麼作為家臣的項佑代表的就是韓王府,位置自然不能在這種角落裡。
不過,項佑卻是搖了搖頭:“我與顧副使一見如故,就坐這裡吧。”
說罷,他直接坐到了顧千帆旁邊。
“哦,對了,家主今日不知是否會來,不過他讓我給蕭相帶來了壽禮。”項佑說著,將錦緞包裹的長匣遞給忠叔:“裡麵是家主在邊關時所用兵刃,飲過無數異族之血,很有紀念意義,還望蕭相好好收藏。”
“殿下有心了,小的一定轉告相公。”
忠叔躬身一禮,抱著匣子匆匆而去。
還沒有到廂房,正好遇上出來的蕭欽言。
看他急匆匆的樣子,蕭欽言眉頭一皺:“何事如此驚慌?”
忠叔趕忙將前院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後遞上錦緞包裹的匣子。
蕭欽言將錦緞包裹的匣子打開,隻見匣中放置著一把障刀,刀刃已經翻卷,刀身呈黑褐色,隱隱間還有些腥味,可見確實是一柄染血無數的刀。
忠叔瞧了一眼,小心翼翼地說道:“相公,項參軍提及二公子一事,又送上一柄染血的障刀,怕是來者不善啊。”
蕭欽言沉默了片刻,沉吟道:“是不是來者不善,暫未可知,不過我覺得這是韓王給我的一個提醒。”
“提醒?”
“收起來吧。”
蕭欽言將匣子合上遞給忠叔,並沒有要解答忠叔疑惑的意思,邁出腳步往正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