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袖無父無母,最早在鎮上的福利院生活。
說是福利院,其實就是個連牌子都沒有的破敗小院子,一個年紀大又脾氣不怎麼好的老頭養了四個沒人要的小孩,雲袖就是其中之一。
她那時候就對彆人的視線很敏感,被陌生人注視自己著便會感覺到焦慮、心悸,在人多的地方更會頭暈發蒙,呼吸困難。
所以她每天也不跟其他三個小孩玩,就光蹲在小院子角落裡摳牆皮,彼此相安無事。
偶爾會有車停在小院子門口,下來幾個陌生大人跟他們一起玩。
每當這個時候,雲袖就會壓低小帽子再縮緊一點。
直到有天,摳著摳著,牆塌了。
她在塵土飛揚中,懵懵啃著根草,跟隔壁正在煮大鍋飯的大姨對上了視線。
不知道在大姨的視角是什麼樣的,總之,那天她得到了大姨的一陣心疼、一大碗飯,和老頭一頓罵。
而老頭失去了五百塊錢。
第二天她就被老頭薅起來,按著腦袋道歉,讓她邁著小短腿給大姨搬磚砌牆。
為了填補上這筆虧空的錢,老頭還化身法外狂徒,把她抓去給人打童工,在棉花地裡摘棉花。
老頭大概是真的很窮。
接下來半年裡,她在鎮上打了數不清的工,汽修廠擰螺絲,建材廠搬木頭,飯店洗盤子,街上發傳單……
但即使是這樣了,他們還是很困難。
年底忽然大雪,小院子裡四處漏風,老頭說發放給福利院的物資沒到,肯定是被鎮長個孫子私吞了。
鎮長一家都回老家過年了,家裡沒人。
當天深夜,老頭帶著她偷偷溜到了鎮長家後院。
拿出一根鐵絲,撬了他家的鎖,到廚房翻箱倒櫃,把所有吃的洗劫一空。
雲袖邊啃香腸邊窩在火爐邊,跟老頭十分囂張地在鎮長家廚房待了五天。
然後就被抓了。
拘留審訊的時候,警員嚴肅批評教育,說入室偷竊是違法行為,嚴重會被判刑。
老頭冷哼一聲,大手一揮,掏出兩張身份證。
一張他的,七十八歲。
一張她的,八歲。
警員:“……”
雖然老頭的確是法外狂徒,但警員在嚴肅教育過他們後還是把他倆放了。
不過主要他們也就吃了人家點東西,數額不大,鎮長本人也沒有計較這事。
老頭帶著她回了小院子,年底沒活乾,兩人在糊了報紙的屋子裡給人織手套,工廠的手套大拇指織不好,需要人工封口。
一對手套一毛,籃子裡摞了一大堆。
老頭眼睛不好,從箱底翻出一副鏡片晃動的老花鏡,邊鉤線邊罵什麼破眼鏡假冒偽劣產品。
雲袖放下鉤針,把老花鏡摘下來,小手摳出鏡片反過來安上去,給老頭戴上。
老頭安靜了。
又過了大半月,春天還沒來,老頭先走了。
這是雲袖第一次參加葬禮,什麼都不懂。
但來的人好多。
有隔壁大姨,有打工老板,有鎮長,還有好多人,擠在小小的院子裡。
她蹲在高大的棺木後麵,低著頭摳著棺材。
不過沒敢用力,她怕老頭再罵她。
棺材隨喪葬隊運走了,她遠遠跟在人群後麵。
棺材下葬了,人都走遠了,她就蹲在墓碑邊。
鎮長找到她,說老頭給她留了兩樣東西,遞給她。
一信封皺皺巴巴的錢和存折。
還有一張鎮上小學的入學通知書。
鎮長說,老頭賣了所有東西,給她留了很多年的學費,希望她去上學。
希望這個詞其實用的不太準確。
等雲袖識字之後,看到了那封通知書的背麵,寫著一句。
「小兔崽子,敢不去上學老子從墳裡鑽出來打斷你的腿」
雲袖一點都不喜歡上學,學校裡有很多人,隻要彆人視線停留在她身上她就不舒服。
但她還是去了。
因為怕老頭鑽出來罵她。
老頭不知是怕她頹廢,還是因為實在窮,隻給她準備了學費,雲袖還是要自己賺飯錢。
索性鎮上能打工的地方她基本都去過,她就在鎮上到處打工,兼顧給同學寫暑假作業。
長大之後,她的症狀沒有減輕反而愈加嚴重,跟人說話就會結巴,畢業之後還因此選擇了不與活人打交道的火葬場工作。
所以在淩霄殿前,一眼看到殿裡有那麼多人,雲袖第一念頭就是跑,但是硬生生忍住了。
謝無妄對她挺好的,是個好人。
但如果她當眾讓他丟臉,那可就不一定了。
說不準他也會跟老頭一樣氣得鑽出來打斷她的腿。
再把她丟去喂蛇。
雲袖抱著抱枕,小臉軟綿綿蹭了蹭,從昏昏沉沉的長長舊夢中醒來,感覺身體輕飄飄的,有什麼在四肢百骸流動,暖洋洋的很舒服。
不知為何忽然夢到了這麼久之前的事,好像臨死前的走馬燈一樣,雲袖動了動眼睫,慢慢睜開眼。
看到了近在咫尺的……白皙鎖骨。
如玉似的,泛著點淡淡的粉色,輕盈盈的月光落在上麵顯得精致又漂亮,視線再往下……被鬆散的白色衣領遮住了。
雲袖懵了一瞬,感覺懷裡還抱著什麼,往懷裡一看。
一條手臂被她整個抱在懷裡,衣袖有些皺皺巴巴的,衣袖往上翻了一點,露出白皙有力的腕骨,修長分明的指節落著幾個紅色齒痕。
一副慘遭蹂/躪過的淒慘模樣。
雲袖:“……”
難、難道是她乾的?
雲袖僵硬地抬起腦袋,顫著眼睫往上看,看到了熟睡中的青年。
正慵懶地躺在她身側,眼睫輕闔,呼吸輕緩。
淡淡雲霧繞在雲曇花床旁,月光在他濃長的鴉睫下打下陰翳,皮膚冷白,眉眼如畫。說是青年,其實更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五官穠麗,氣質卻清冷疏離。
雲袖:!!!
雲袖心臟撲通跳了兩下。
之前她要麼戴著帷帽低著頭,要麼離得遠隻匆匆一瞥,並未像現在這樣近距離地看到過他的臉。
而且是近到睡在她身邊這種!
她都能聞到他身上的香味了,清淺的分辨不出是什麼但很好聞很符合他氣質的香氣混雜著花香,讓她腦子發蒙不知道在想什麼。
紊亂的心跳聲中,雲袖感覺有什麼東西擦過後腰倏地冒了出來,快得猝不及防。
雲袖轉頭,看到了一條白色尾巴。
毛茸茸的,蓬鬆的,尾尖還染著一抹亮眼的紅色。
正在十分歡快地晃動著,這拍一下那拍一下。
完了,狐狸尾巴露出來了!
這一瞬間,雲袖腦子裡閃過了很多種死法,被眼鏡蛇咬一口毒發,被蟒蛇勒緊絞殺,被響尾蛇搖著尾巴盤上大腿……
幾乎是瞬間,雲袖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尾巴。
邊按邊回頭看,看到青年還闔著眼稍微鬆了口氣。
雲袖犯愁。
她剛穿過來的時候就沒有靈力收不回尾巴,還是合歡宗宗主給她收回去的,現在該怎麼把尾巴收回去……?
心裡這麼想著,身體裡忽然有一股暖意流動,緊接著,手掌按著的尾巴倏地收了回去。
雲袖:……嗯?
雲袖看了看掌心,她好像有靈力了?
不過來不及細想這事,目前更致命的是謝無妄這邊。
她在昏倒後到底乾了什麼喪儘天良的事!?
雲袖深吸了口氣,小心地鬆開他的手,慢慢放回他身邊,順便整理好衣袖,試圖毀屍滅跡消滅證據。
雲袖視線落在他鬆散的領口,那小片光景實在惹眼。
她朝鬆散的領口伸手,細指捏住邊角,小心地,一點一點地往上……
“你在做什麼?”
雲袖做賊心虛,被嚇得手一抖。
沒聽他說完就一下把衣領糊在他脖頸上,勒住了他,把他的尾音變成了氣音。
謝無妄:“……”
謝無妄坐起來,抬手整理好衣領,嗓音不緊不慢:“如果你是打算謀殺師父的話,方法拙劣了些。”
雲袖結結巴巴:“……對不起,我隻是想幫、幫你拉好衣領……”
青年頓了頓,從雲曇花床下來,拂了拂袖子,麵色平靜解釋:“這裡是我的住處落雪峰,昨日你在出了淩霄殿後昏倒,發熱囈語,我將你帶來此處休息。”
“至於同寢之事,隻是在幫你以靈力降溫,並無冒犯。”
雲袖明白了,鬆了口氣,原來是這樣,照顧她照顧累了所以睡著了。
好人哥真是好人。
謝無妄這麼說著,卻垂眼,微微蹙眉。
修真人在到了一定境界時就不需要睡眠了,他已經許久沒睡過覺,昨天卻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奇怪。
謝無妄抬起眼,漆黑眸子望著她:“身體可還有異樣?”
雲袖猛地搖了搖頭,而後又點了點頭,小聲猶豫地開口:“感覺好像有一股暖暖的東西在流動,有點怪怪的。”
謝無妄一怔,這才注意到她的境界,已經不再是沒有靈力的凡人,而是引氣入體的境界。
“伸手。”
雲袖不明所以,還是乖乖伸手。
謝無妄指節搭在她細腕上,運靈檢查了一番,果然沒看錯,已經是練氣七層了。
他還沒教她引氣入體的術法,隻是在靈湖待了一晚,她就已經快要築基了?
……難道她是什麼修煉天才?
雲袖沒敢抬頭看他,也就沒發現謝無妄的神情變化,她的目光都落在了他搭在自己腕上的手上。
手還是那隻完美的手,漂亮修長,白皙如玉。
但唯有兩點,指節上有個牙印,以及手背泛起了一片紅色。
奇怪,之前還沒有的。
因為雲袖自己對蘑菇過敏,就對過敏的症狀很了解,她盯著這片可疑的紅色陷入沉思。
她忽然想起來,剛剛自己的尾巴不聽話亂拍,好像就掃到了他的手背。
……他不會是狐狸毛過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