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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川,則不免會想起詩仙的那句“孤帆原影碧空儘,唯見長江天際流”,眺望川流,水天一色,何等遼闊。
所以,喬仲常取來《唐文粹》《文苑英華》等詩集翻閱,欲為五郎尋一個與兄長相得益彰的好名字。
半個時辰後,喬仲常終於執筆,滿意寫下“見雲”二字。
“我去問問老爺子的意思。”
喬仲常將紙張揣進袖口,抱起孩子,去了喬老爺子的居所。
……
老爺子喬守鶴修道,卻又不是正經修道。
香案上擺著香爐,插著一炷香,曲煙嫋嫋,牆上卻不掛三清畫像。
他煉丹,卻不是煉金丹,而是煉藥丹,他的小院裡曬著各式草藥,牆角擺著許多瓦罐,整個院子飄著一股淡淡的草藥味。
喬小安心想,道教概分兩大派係,一派重在修仙,一派旨在修行,想來祖父屬於後者。
喬仲常說明來意後,老爺子一邊淨手,一邊言道“先說說你的打算。”
“五郎是雨水時節進了喬家,便以那日為他的生辰,既與雨水結緣,孩兒以為,可取‘見雲’二字,出自於孟郊的‘朝見一片雲,暮成千裡雨’一句。”
不同於喬仲常的翻書尋字,老爺子隻是背手踱步,沉思片刻後,便搖搖頭道“不妥不妥。”
“為何?”
“你的考慮自然是好的,可比‘朝見一片雲’更出名的是‘雲深不知處’、‘坐看雲起時’,身處雲霧當中謂為見雲,‘見雲’二字太過茫茫然而不知身處何處,此乃其一。”老爺子解釋道,“其二,見山見水不見雲,浮雲遮山,化雲成水,兄長既取名山川,弟弟便不應取名為雲。”
“還是父親想得周全。”喬仲常被說服,臉上稍顯失落,很快掩了下去,又問,“父親以為,五郎應取什麼名字為宜?”
“就依你方才所說的,以雨水時節為他取名。”喬老爺子很快有了主意,“東風解凍而有雨水,甘雨降而草木萌動,詩聖有言‘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可見春雨之貴,貴在一個‘時’字。萬物順時而動,君子知時而為,立命於天地之間,不若就取‘時為’二字罷。”
“喬時為,喬時為……”喬仲常輕聲念道,是個好名字,不過他仍有顧慮,畢竟兩位兄長的名字裡都帶“見”字。
老爺子看出了兒子的顧慮,解釋道“取名嘛,不必為了工整而梳文櫛字,見山見川是好名字,時為也是好名字,這便足夠了。”
喬家五郎的大名就此定下。
得了新名的喬時為心間感動不已,不管是父親翻書尋字所取的“見雲”,還是祖父信手拈來的“時為”,他都感受到了滿滿的儀式感、鄭重感。
“順時而動,知時而為”,喬時為覺得,這話就是說予他聽的,正正貼合他穿越而來的心境——身處異世,理應適時求變。
是變時代,還是變自己,就當前的形勢而言,答案顯而易見。
接著,祖父與父親又談論了三哥的學業,商量為三哥另尋詞師的事。
……
喬五郎有了大名。
後院裡,吳媽一邊忙活,一邊念叨著小少爺的新名字“喬時為,喬時為,真好聽,比小曲裡的這郎那郎的還好聽。”
又讚道“還是夫人心細,惦記著小少爺取名的大事,不然,總是安哥兒、安哥兒地叫,也不是個事兒。”
“不管是叫安哥兒,還是叫時哥兒,都不甚重要,取名隻是過個場。”白其真笑笑說道,“重要的是他被這個家所接納。”
原本望著床簾怔怔出神的喬時為,一時頓住了,熱淚奪眶而出——該死,今日哭三回了。
明明是穿到了一個君主至上的殘酷世道,他卻被這般溫柔地接待,可見總有人性人心是不被世道所俘虜的。
……
翌日,喬家供三牲,上香禱告,簡辦儀式,將喬時為記入家譜中。擇日再去官府登記入案,這事便妥了。
禮畢,幾個大人正堂裡吃茶敘話。
喬老太太端著茶盞,若有其事地說大話“遙想當年,咱喬家祖上在商丘一帶也是有頭有臉的名門望族,有正經堂號,良才輩出……這孩子能記入喬氏家譜,也是他的造化福氣。”
老爺子正呷著一口茶,險些沒被噎著,問道“孟桂秋,你遙想的是哪個當年?我怎不知我祖上是商丘喬氏、名門望族?”
老太太順手舉起那本還算嶄新的家譜,抖了抖,還嘴道“喬老倔,你彆不認,仲常早些年參加科考,所投的家狀可是過了衙門印子的。”
家狀須寫上應試人姓名、年甲、鄉貫和三代等,衙門有責核實真偽。
老爺子哼哼笑兩聲,揶揄道“那幸虧你沒給編成上古平逢山的有嬌氏,莫不然,那縣老爺是無論如何都下不去印子的。”
不料,老太太聽著新鮮,反倒追問“誒,喬道長,你同我說說這有嬌氏是什麼典故。”
無事喬老倔,有事喬道長,一家人關起門來,拌嘴說笑,倒也有趣。
一旁的喬仲常幫著解釋道“娘,晉語有言‘少典氏娶有嬌氏,生黃帝、炎帝’,便是說,這有嬌氏是炎黃帝的母家。”
老太太了然,擺手慌道“這可不敢亂寫。”
老爺子則是一副“看你以後還敢亂編”的得意神情。
“對了,喬老倔,你上回同我說的什麼江左喬姓,是不是也姓喬?”老太太又打彆的算盤,道,“你不願出身商丘喬氏,出身江左喬氏也成,說出去像那麼一回事。”
老爺子再次險些被噎著,連忙求饒道“我那說的是江左僑姓士族,僑居外鄉的‘僑’,是指北方士族過江南下,僑居江左,可不是說他們姓喬……老婆子,你莫再亂打注意了,這是要鬨笑話的。”
“反正你說你打小就在觀裡,誰人曉得你的世居鄉籍?要甚麼緊……這身份名頭,都是自個給自個的,誰能有功夫去查你。”老太太非但不依,還翻起了舊事,津津言道,“當年若不是我鬨到觀裡,將你領下山,不曉得你還要在那四麵見風的破落道觀裡苦熬多少個年頭,哪能如眼下這般光景,有兒有女,孫兒繞膝,整日有閒畫山畫水畫大鵝。”
“首先,我畫的是仙鶴,不是大鵝。”老爺子駁道,“再者,當年觀裡的女香客說不上絡繹不絕,但也絕不在少……”
“呸,一群歪嘴道士不正經的,仗著幾分仙風道骨之姿,黑了心誆騙咱這些善心慈心的女信士。”老太太挑眉罵道。
“女信士上山拜的哪門子神仙,女信士心裡最是清楚。”
老兩口你一句我一句,惹得一旁的喬仲常、白其真相視而笑,喬時為亦咿呀呀地揮手取樂,圖個熱鬨的氛圍。
一個審慎講究、克己修行,一個大方行事、不矜細節,祖母是如何將祖父“領下山”的,這裡頭的故事,喬時為不得而知,想來他們自有他們的一番道理。
結合著祖母的話,仔細想想,便可知曉祖父和父親的厲害之處。無門第積累、無書香底蘊,父親能從一介白身晉升朝廷命官,且不論官大官小,這本身就是件了不得的事情。
小門小戶邁出第一步是極不易的。
而祖父的學問才情在父親之上,又善工筆作畫,兼顧著采藥煉丹,這些學識不會平白而來,必是他自幼到老歲歲年年的積累。
三哥四哥小小年歲便知束身自律、刻苦求學,未必全是他們生來如此。
……
晝夜交替,四時變化,春聽鳥鳴,夏聽風雨,秋聽蟋蟀竊竊藏屋角。
喬時為漸漸長大,模樣也愈發招人喜歡,咯咯歡笑時露出乳牙兩顆。“小兒翦發為鬌”,喬時為亦不例外,隻在額前留了三撮頭發,其餘的,祖父給剃了光光。
“時哥兒這般眉眼亮亮、龐兒正的,竟投了個生而不養的,真是天打五雷轟。”吳媽岔岔不平道。
“噓。”白其真提醒道,“時哥兒一日日長大,慢慢記事了,這些個陳穀子事就莫再提了。”
又言“許是他的生父生母遇著了什麼為難事,也未可知。”
“夫人提點得是,是俺的不周到,往後理該守著嘴皮子。”
娃娃長得快,換衫兒也快,白其真總能從衣箱裡翻出合適的小衣裳、小物件,譬如蝠紋的小坎肩、繡了朵大蓮花的圍涎和開了襠的小袴褲,樣樣都是她親手縫製的,山哥兒、川哥兒幼時穿過的。
洗洗縫縫曬曬,穿在身上鬆軟乾爽,喬時為很是喜歡。
他穿戴最多的,當屬虎頭帽。
起因是喬時為夜裡常常夢回前世,而後哭著驚醒,淚流不止。喬家人不明所以,錯以為是娃娃受了甚麼驚嚇,便為他戴了虎頭帽,希望他能受虎神庇佑,辟邪祛病,平安長大,如老虎一般健壯。
虎頭帽用杏黃色的緞麵縫製,配以紅綠線,當中繡上“王”字斑紋,頂上一對茸茸的虎耳。每每喬時為在床榻上爬行,短手短腿並用,兩隻虎耳朵隨之抖動,平添了幾分俏皮。
這段時日,喬時為仍在慢慢適應中,胎穿而來,使得他注定是個矛盾體——成人的心性要蓋過嬰兒的本能,後世的思維要銜接現世的條條框框,這是一個漫長的融合過程。
生活在一家子的讀書人中,喬時為對科考的態度是正向的,縱然對“學會文武藝,貨賣帝王家”有所忌憚,但也澆不滅他的躍躍欲試——凡事總是要試過,站在一定高度才能窺得全貌,喬時為不想前世的學識反倒成了今世的羈絆。
不能一開始就如履薄冰。
更何況,前世的秦濂是有些少年天才名聲的,不能再白活一遭。
……
橘子照舊隔三差五來訪。
它很喜歡喬時為戴上虎頭帽,因為它喜歡咬住兩隻虎耳,把帽子扯下來,然後抖擻自己的耳朵炫耀——“哈哈,你的耳朵是假的。”
橘子的玩心很重。
時值深秋,喬家鬨了鼠患,老鼠躥入書房,夜裡齧殘書卷,翌日書案上紙屑成堆。
趁此機會,三哥、四哥持續發力,列出十餘條好處,“犬有弭盜之功,人稱護宅龍”、“一犬護萬卷,四壁鼠穴空,可防鼠禍斯文”、“晝識賓客,夜悍門戶”諸如此類。
苦纏許久,終於得到了父親的首肯。
期間,四哥說了一句“父親以擒賊防盜為公務,橘子也是……”,免不了被父親扛進書房揍了一頓。
此後,兩位兄長短暫把注意力轉移到“養”橘子上。某日,哥兒倆晚膳時鬼鬼祟祟,夜裡燭光下,從飯桌底下摸出一隻雞腿,遞給橘子“好橘子,快吃吧,可香咧。”
翌日清晨,兩隻野雉扔在灶房跟前。[1]
而橘子臥在回廊簷下,打了個哈欠,繼續熟睡——“曉得家裡不容易,沒想到這麼不容易,吃個雞腿還要偷偷摸摸的,吃吧吃吧,彆餓著我家小五。”
可見,橘子能長這一身油亮的毛發,是有由來的。
喬家為橘子在後院砌了間小房,放了毯子,它進去轉了一圈便出來了,反倒對柴房情有獨鐘,選擇在哪睡全憑性子來。
喬時為暗想,倘若橘子會說話,定會感慨一句“巷子和圍牆,我橘子都要有。”
橘子倒也不是全無所求,每當兄弟倆要去蹴鞠時,橘子比誰都興奮。
……
與此同時,兄長喬見山尋到了合適的夫子,步入新的求學階段。
說起來,此事頗費周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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