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水漫了他們的工房,他們怕是會在這裡一直一直紡織,直到世界的末了。
他們是紡織工,居住在岫煙墟。活著的意義,就是重複紡織機枯燥的回響。紡織機在響動,就證明他們活著。若是紡織機停止了,他們就會靜止不動,像是一樁木頭。
他們就像是——機器麵前的一個無名的幽靈。
眼神中有一些幽微的光亮,可以證明——他們的心臟依然跳動。
這些,或者是從各地彙聚到這裡、或者是世襲的紡織工,世世代代都被安置在——岫煙墟平地上的,一排排空曠的玻璃房子裡麵。
過去的幾百年,這些紡織工就默默織布。無論是日光照耀,還是月光火燭,他們就這樣誠懇的麵對著眼前的布,把自己的一生,都交托給手中的布,半點也不靈巧。
看似普通的一群人,仔細想想,確是世間少有。當初收留他們的,岫煙墟的兩位家主,也正是看中了他們身上的這一特質。
從幾十人到幾百人,算是千挑萬選。相應的,這些人織出的布,價格尤其昂貴。這些布本身,具有一種魔力,使用這些布匹的人,會變得幸福,也會實現願望。
這些布匹,隻暗地裡銷售給不多的幾家店鋪,並沒有擴張。
鳳華城主華暖兒,創辦的幸運織屋,就是從這裡進的貨。她對外,也一直保密這個貨源。各國的布商都稀奇,抓耳撓腮也想不出,她是從哪搞來的這些搶手的布。
岫煙墟經營的產業類彆,並不多,營銷也不刻意。布匹的生產與分銷的路徑,也是起源於一樁巧合。
……
紡織工人們,用他們的雙手工作,岫煙墟給他們提供安身立命的場所。這就像是一場合作,天衣無縫。
這些人無處可去,除了岫煙墟,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找不到彆的容身之處。在這裡,他們活的很自如。玻璃房子之外的人事物,他們都充耳不問。
紡織機換了幾波,織布機從人力的,變為蒸汽動力的,又變成電力的……
人也換了幾波,已經好幾代了。不過,每一代都愈加冷漠,織布機與織布機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大。工人們,仿佛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除了專注的織布,在外人看來,他們剩下的,也就是冷漠了。
任何一個紡織工房之外的人,放到這個程式裡麵工作生活,都會窒息吧……無聊、單調又冷漠的生活。沒有任何娛樂,也沒有愛情。
如今這一波兒紡織工人,像極了在冰塊兒一樣的玻璃房裡,冷漠無情的紡織機器。這些人,和這些機器,並無差異。他們和祖輩相比,更不知道怎麼“說話”,嘴巴對於他們,就像是個擺設,根本用不上。
前些日子,岫煙墟連日的特大暴雨,讓紡織工房的玻璃房子垮塌不少,紡織機也連帶著損失了不少……
岫煙墟上頭,負責紡織這一產業的管理者,檢查工房的時候,注意到了房屋的垮塌,這才將這些紡織工人組織在一起,臨時轉移到崖邊美術館避難。
被救助隊發現的時候,這些工人,還正在漏雨的房屋裡織布!
……
如今,雨停了,玻璃工房在整治維修。因為這些人沒有住處,岫煙墟的後勤,暫且將空曠的崖邊美術館閉館,開辟出來,在裡麵搭起了一些臨時救濟棚,給這些人居住。
館子不大,但是夠住。
這些紡織工人,點對點的被轉移到美術館這裡,還算安全舒適。
短發的紡織工人高阿貴,頭一回來崖邊美術館。如今的崖邊美術館,在高阿貴這個四十出頭的男人眼中,就像一個沒開燈的天堂。
由於是露天的,崖邊美術館白天的光線,全部都由日光供給。頭上的天空,還是微雨的狀態。由於崖邊美術館的地理位置,高於周邊的建築和地形,所以,如果站在高台上,就能夠越過美術館的圍牆,看到海。
高阿貴看見了遠方一望無際的海,不由覺得好美。他咽了咽口水,這個男人的喉結動了動,眼光也變得深邃了。高阿貴仿佛是第一次看到天空,是藍色的,海上,還長出了幾座島嶼。
從方台子上下來的高阿貴,聽見周圍尤為特彆的呼吸聲……這和充滿噪音的紡織工房不同。聲音在這裡,也被放大了。
高阿貴喜歡這個地方。
紡織工人們,剛剛搬到這裡,搬家累了一天,個個兒都很疲憊。此時,各自在自己的白色帳篷裡休息。高阿貴看著他的這群工友,心裡有一些不平靜。
他突然意識到了,他們這些人,都被困在了一個特彆小的世界,小到,隻有自己的一個工位。高阿貴,突然對比出了外麵世界的大,和工房的小……這個對比,讓他覺得可笑,自己就像是一隻螻蟻一樣渺小。
這隻可憐的螻蟻,現如今,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他開始不想工作了。這個危險的想法,讓他感到害怕,他怎麼可以不合群?除了這個地方,他還能去哪?
另一方麵,高阿貴懷疑自己活著的意義。
高阿貴,是跟隨母親來到這裡的。母親老了,住在岫煙墟的養老院裡麵。而他,繼承了母親的工位,成為了一名默默無聞的紡織工。
母親這一輩子,算是到頭了。高阿貴此刻,給她的評價就是:碌碌無為。他害怕自己重蹈母親的覆轍。
在紡織工的世界裡麵,沒有精彩紛呈,沒有爾虞我詐,有的隻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單調工作,一眼看的到頭。
高阿貴已經四十歲了,他在今天之前,從沒想過談及婚嫁。因為紡織工房裡麵的青壯勞力,無論男女,也都沒有談及婚嫁。他意識到,從沒見過工友裡麵,有人跑去結婚的!
他們有的人,是小時候被父母帶來岫煙墟的,有的是自己來的。
雖然他們沒有想過為什麼會來到這個地方,也沒有規劃過以後的人生,但是他們不約而同的覺得,他們是一類人——無愛的人。
不光無愛,好像也沒有殘忍。
工作本身也成為目的,幫助他們越過人生中無愛的峽穀。
他們活成了,紡織機上麵的一個會動的零件,非常精確。
紡織工人喻富椿,手閒不住,撥動了美術館裡的一個留聲機,聲音瞬間響徹美術館。
那些睡著的工人,都被這樂聲嚇醒了。
第116篇無愛的紡織工,去崖邊美術館避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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