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大魏的氣數已經到頭了,這一點高士廉心中清楚,他自己就本人的情感來說,他對大魏王朝是有感情的,但那《三國演義》裡頭開篇一句話不就是“天下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麼。
他是個聰明人,知道王朝到了近三百年時就會出現問題,而問題的根源就是在那所有物上,田地、房產、官職等等,王朝剛開始大家都很好,曆朝曆代都會給大家分派東西,無外乎就是多少的問題。
但隨著時間慢慢往前走,所有的東西都會慢慢的聚攏起來,多者恒多,少者近於無,王朝三百大限並不是命數,而是這些東西分到頭了,百姓身上已經沒油水了,那就要開始頭部去互相吞吃。
類似於養蠱。
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擱這聊齋就說不過去了,最終的結果就是國家分崩離析開啟新一輪的諸侯王混戰。
贏的那個再次建立王朝,輸的都將成為新王朝城牆的奠基石。
但高士廉是仔細分析過夏林的,他認為夏林的法子是個頂好的法子。把土地固定下來,絕不可買賣,不管是出了事租給他人還是轉讓給他人,這山林、田畝,哪怕是一條河流一個湖泊,甚至於一塊大石頭都是屬於國家的。
這是好法子,非常非常好的法子,這可以極大的延長王朝的壽命,但問題是世界上沒有一個政策是完美的,那些聚攏了大量土地的公卿王侯,不可能會認可這樣的製度,叫他們把手頭上自己的東西吐出來?
這些人出個門不撿錢可就算丟了,怎麼可能會把自己的東西再吐出來。
而這種天然的,不可調和的矛盾,必然會導致一場惡戰提前爆發,夏林贏了一切都好說,若是輸了,一切照舊。
高士廉從身份和位置上來說,他希望夏林輸。但從他個人來說,他想看到夏林贏。
為什麼?因為曾幾何時,他也是那個穿著翩翩白衣,用拳頭砸在桌上憤而怒斥者說“這世道不該如此”的少年郎。
但他想贏真的很難,高士廉不看好他,但也希望他能不輸的那麼難看。
棋逢對手的快樂已經很多年沒有過了。
而夏林的方案拿出來,其實當下就是一個鬥而不破的最好路線。隻是當高士廉拿著這份方案去通告那些世家貴族時卻遭到了激烈的抵抗。
接著朝堂上出現了非常嚴重的惡性事件,那就是惡意罷官。一天之內整個金陵城一萬七千三百三十五名各級官吏,從各部尚書侍郎到下頭的官差衙役,超過半數官吏一道掀起了一場罷官運動。
朝堂停擺,無法運作。整個金陵城一片混亂,雖不到民不聊生,但看樣子也快了。
“老高啊,還是低估了這些人的決心。”
滕王爺落下棋子,對麵的曾明曾老頭拿著他的紫砂壺滋了一口:“若是道生無法處置和解決這個事,他就輸了。”
“嗯。”王爺點頭道:“雖是王侯之家不至被五馬分屍,但十年內他便起不來了。”
“怎的?你不擔憂?你家中可就這個女婿有些出息了。”
“你怎的看著比我還擔憂?”王爺輕笑:“是不是惦記你這記名的徒弟啊?”
“你這人幾十年都沒個正經。”曾明皺起眉頭:“老夫看來也要走動走動了。”
“不需要。”王爺擺了擺手:“你走動了算個什麼事,孩子的問題叫孩子解決。”
“我這不是擔憂麼,半數官吏辭官下野,這擺明就是造勢呢,這要是叫他們鐵板一塊了,道生可就敗了。”
“敗?你太小看我這女婿了。”
而此刻的夏林正踩在一張凳子上指著吏部呈上來的辭官名錄,馬周在旁邊批批批批批,批到筆都冒火星子了,近萬人的辭官,還有辭官的各種理由,這一趟最苦的就是馬周了。
“好了,現在該說說你有何打算了。彆賣關子了,夏大人。我老許也算是在官場上沉浮好些日子了,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捅這麼大婁子。”
夏林正坐在那哢哢的啃甘蔗,聽到老許的話之後笑道:“這次嶺南道的甘蔗是真不錯,你們是不知道,原本粗糖都叫那些天竺佬壟斷的,現在咱們的甘蔗算是正經出來了,糖這回事兒可就不是事了。”
“這不問你辭官的事麼,你怎的就扯到了糖上?”
麵對老許的疑問,馬周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延族,你來幫我批一下,我手酸了。”
“來了。”
許敬宗開始接替馬周批辭官的條子,而馬周坐在旁邊也跟著吃起了甘蔗,他一邊吃一邊說道:“這次跟天竺使團談的時候,我與他們說我們這裡也種出了甘蔗,非常不錯的品質,他們大發雷霆說若是如此,他們就把所有的甘蔗都給扔了也不會將他們的甘蔗和粗糖賣給我們。之後的幾日,他們都在整裝待發要帶著貨物返回天竺。”
許敬宗這會兒似乎是回過味兒來了,他眉頭一挑:“之後呢?”
“之後我便給他們簽了通關文牒啊,並叫他們在七日內必須離開金陵城。”馬周斜靠在小亭的靠背上,側過身去看外頭的風光:“他們一共帶了七十萬斤甘蔗來,而我們的甘蔗其實隻有五萬斤。”
“那不夠。”
“當然不夠。”馬周瞥了一眼老許:“不過這可不是我等在意的事了。”
許敬宗眼珠子隻是一轉溜,他瞬間就明白了:“對啊!七十萬斤甘蔗,這成本得多高,他們帶回去可就是血本無歸了。然後怎麼處置呢?”
“我們的甘蔗一斤十二文錢,我不也叫他們十文八文,一樣十二文一斤賣來便是了。”
“之前多少?”
“三十文。”
老許一拍大腿:“懂了,難怪你連夜在這批條子,這些人就是那準備退貨的甘蔗。”
夏林把甘蔗渣扔到旁邊籃子裡頭去後開口說道:“近萬官吏,他們付出的成本有多少?恐怕不是七十萬斤甘蔗和五萬斤甘蔗能比的,他們不知道我們能不能給這個窟窿補上,如果不補,他們便高枕無憂,可若是他們前腳剛走,馬周這便給他們把空缺給補了起來,稍微用腦子想想也知道這筆買賣他們不劃算,即便是都是世家貴族的人,真的是一點台階不給下,你看看他們回去之後被不被家裡的婆娘把臉撓花,有些小家族甚至都指著他們這份工來維持當一個體麵人呢。”
這會兒馬周繼續補充道:“我們本就是打算叫他們下來一批,若是真這樣的話,這些年的家業他們不都白白送人了?”
“可當下朝廷停滯,這可如何是好?”
夏林在旁邊冷不丁的蹦出來了一句:“軍管。”
“軍管!?”老許驚叫起來:“那不得亂成一鍋粥?”
馬周倒是笑了起來:“不至於,也不會真的軍管,隻需把這個消息放出去,他們便會自行決斷。”
“哎呀,鬥得可真狠啊。”許敬宗搖頭道:“但下一步他們會鬨事。”
夏林根本都沒帶在意的:“到時叫你見識一下破虜軍如何在一個呼吸之間砍出七刀。”
“好了,莫要分心,快些批。”馬周催促道:“明日一早我要去殺他們一個下馬威。”
“好好好,我手也酸澀了,夏大人?要不您來過過癮?”
“滾蛋!”夏林二郎腿一架:“對了,這次官員第一次考核,你倆主持一下?”
“我不成。”許敬宗擺手道:“我哪有那資格,還是得咱們馬相親自來。”
馬周也是無奈的搖頭:“這個事,弄得不好我可就要在史書上留下惡臭一筆了。”
“那就爭取做好它。”夏林起身說道:“未來的鬥爭還多呢,這不過是一次小小的勝利,未來他們的反撲肯定會很凶猛,好好準備吧。”
夏林的話叫這兩位都沉默了起來,久久而不語。要知道當下的鬥爭烈度已經僅次於開啟一場足以亡國的軍閥混戰了,幾千年來在短短的時間裡把對抗提升到這種烈度的地方可以說是沒有,他們全都要憑借自己的摸索慢慢前進。
不過夏林總是念叨的半句詩還真的是叫他們心中有了一些堅定——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軍管的消息當天下午就張貼出來了,說是為了保障整個國度金陵的日常平穩,三日後金陵城直接轉為軍管模式,直到朝堂上的問題的已解決後再重新轉化回來。
然而這一手出來,都還沒執行呢,世家那邊就開始慌了。
軍管……解釋解釋,什麼叫軍管,解釋!解釋!什麼!叫!他媽的!軍管!
烈度太高了,高門大戶之間的組織度也就那樣,他們都很慌張,甚至就連高士廉都沒想到過說夏林會直接把軍管給搬出來。
軍管是什麼概念,最簡單的解釋就是——一切解釋權歸大帥所有,在皇帝回來之前。
至於皇帝什麼時候回來,那也得是軍府說安排。
而這三天後裡的三天,那便是夏林給世家貴族最後的體麵,若是還不休止,三日之後便既分高下也決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