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少女的嘲諷,安知真並未生氣,她隻是態度溫和地反問道:
“那你呢?”
“我當然會儘全力,確保能在短時間內殺死那個草菅人命的惡人。”
伊清顏一臉嚴肅地回答。
“就算是為了哥哥的心理健康,我都會努力保護普通人的安全。”
當然,雖然她嘴上說是“為了哥哥”,但要是岑冬生在場聽到這句話,隻會覺得詫異吧。
平等王就是平等王。她會為弱者而戰,卻不會顧惜性命。假如伊清顏是那種會在戰鬥時考慮到無辜群眾的咒禁師,她在後世就不至於惡名昭著。
從岑冬生的角度來看,雖然她的殘忍無道時常有被其他擁有龐大宣傳機器的“祖”誇大宣傳之嫌,但不論是主動或被動,在她的破壞性力量之下毀於一旦的城市,的確不止一座兩座,這點毋庸置疑。
就算這輩子的伊清顏看起來因岑冬生的緣故而有所改變,但她從行為與話語中時常透露出迥異於常人的價值觀,證明其瘋狂本質並未改變,隻是添了一個能加以管束的人。
——果然,少女的下一句話,話鋒一轉。
“隻不過……”
她說。
“隻不過?”
“可能會心有餘而力不足。”伊清顏撇了撇嘴,“畢竟對手是和我同等級的人,要是真的拚上全力,沒有人能阻止。”
這大概是她第一次承認能力上的局限……
安知真忍不住失笑。
“你笑什麼?我是認真的,我與你這個從一開始就沒把人命放在心上的壞女人可不一樣。”
“不,我當然知道你是認真的……”
姐姐大人越發覺得這孩子可愛了。
她以前對伊清顏的態度雖然不像對方那般尖銳和對抗,但要說真是好姐妹,恐怕誰都不會相信。
不過,大概是因為剛才聯手合作過一次的緣故,安知真發現,自己和這孩子之間還真的存在某種“默契”。
相性看似迥異,卻打不起來——這種奇妙而脆弱的關係一旦持續下去,說不定有一天就能產生性質上的轉變。
要是冬生再努力些,說不定真能實現他那個把她們一起抱上床的“偉大願望”呢……
安知真在心中暗笑。男人腦子裡在轉悠哪些糟糕念頭,她總是一眼就能看穿。
“清顏妹妹,在這個距離下,我隻能當個輔助了。”
相比起伊清顏,安知真並沒有高速機動的手段;加之她需要在岑冬生的時候及時提供幫助,所以並沒有趕到附近。
“……夠了。”
伊清顏低聲回答。
她沒有再次拒絕來自“討厭女人”的幫助,身影在原地消失。
“你好,打擾了。”
宋雨棠敲了敲房門,卻無人應答。
“人在裡麵。”
她身旁的薑雲湄抱著雙手,眼眸半閉半睜。
“好。”
她將門推開。
房間裡已經沒有彆人了,隻有通往臥室的方向傳來虛弱的喘息。床上正躺著一個渾渾噩噩、昏昏欲睡的小女孩。
宋雨棠將門合上,轉過身來對夥伴詢問道:
“事情你都聽說了吧。”
薑雲湄微微頷首。
從“孟化凡”宣布極樂盛宴召開,到伊清顏用《無間地獄》將海市蜃樓號一劈兩半為止,一共就三天的間隔。
在這段時間裡,她們倒是好好享受了一番豪華遊輪上的悠閒生活,整天不是在泳池裡遊泳就是在甲板上曬太陽,躺在床上看書看電視,偶爾去餐廳打打秋風,日子過得很悠閒。
薑雲湄前兩天還在心裡感慨:和鬼市之行相比,自家領隊這回總算是說了實話,沒有讓她們卷入到驚天動地的麻煩中去。這趟旅行還真能當成度假來看待。
遺憾的是,這種美好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太久。
說實話,在看到伊清顏再度出現的時候,薑雲湄便產生了一種不好的預感,腦殼開始隱隱作痛。
這位少女的出現,象征著破壞和毀滅的來臨,她已從中嗅到了腥風血雨的味道——
不需要任何彆的征兆,這就是對方震撼人心的地方。
隻要是見過她動手的人,或是與她當麵交流過的人,都能察覺到那柔弱少女的外表之下藏匿的“怪獸”。
平靜,柔軟,順從,乖巧……都是隻在某人麵前展現的偽裝。
偶爾,僅僅是偶爾,薑雲湄正好是那個有機會在近處觀察那對兄妹相處的人。
每當這種時候,將頭埋在男人的懷抱裡的女高中生,很快會敏銳地察覺到視線,並向自己投來冰冷的眼神。
在兩人對視的瞬間,薑雲湄總是下意識地偏過頭去,心臟怦怦直跳。
連那位安知真,她都不止一次試著用《無有障礙》觀察過對方的本質;隻有伊清顏,她從某個時刻開始便失去了一探究竟的想法。
靈覺太敏銳不完全是好事,尤其是對生活在岑冬生身邊的她而言。正可謂是凝視深淵者對自我的警告。
……
但有的發展,就算預感到了,還是不會有任何改變。
岑冬生的命令跟隨著這艘船、這場盛宴的破滅一起到來。
雖然她和宋雨棠都沒有參與到後麵的事件中去,但有天眼通與天耳通在,這艘船上發生的大大小小都逃不過薑雲湄的“眼睛”。
岑冬生與她一直保持聯絡,告訴她變故的來龍去脈;有她在,岑冬生一夥人隨時隨地都能保證信息的暢通。
現在,是工作的時候了。
“終於有事可做啦。”
和怕麻煩的薑雲湄相比,宋雨棠反而是在為男人一直不喊自己幫忙而略感遺憾。
對這位學妹而言,這次旅行的最大收獲,恐怕就是關係上的被認可和突破吧。
“你還真喜歡被差遣。”
薑雲湄吐槽道。
“我提醒一句,女人太能乾,是會把男人養成廢柴的。”
對此,宋雨棠隻是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她提起了正事:
“說是孟化凡很有可能會轉生到那個叫陳久的小姑娘身上,占據她的意識和身體,對吧?我們得看著點。”
宋雨棠有後半句話沒有說出來。
師父對她的要求是:假如孟化凡的複活成功,就要親手處理掉她。
想要判斷這點不容易,但薑雲湄正好是最合適的人選,岑冬生和宋雨棠不止一次仰賴過她的觀察能力和判斷能力。
按宋雨棠的理解,陳久是個有著悲慘命運和經曆的孩子,但這是師父的命令。為避免曾屬於“陳久”的一切被奪走,及時下手反而合情合理,她不會留手。
假如這位小姑娘能依靠自己的能力戰勝孟化凡,結果當然是皆大歡喜;但她卻不太相信。
不怪宋雨棠想法悲觀,她隻知道陳久連“特等候選”都算不上,要如何與一位正牌的特等咒禁師較量呢?
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甚至都是小女孩獨自一人的主意。師父勸阻過,陳久卻不肯聽。
不知是對方對“特等”的認識不充分,還是因為急於擺脫自身的命運,義無反顧地將一切賭在渺茫的希望上——
……
以上的事情,薑雲湄同樣一清二楚。
她之所以會覺得麻煩,有一部分就是出於道德情感上的考量。
“這個樣子……”
在來到床邊後,薑雲湄便忍不住蹙緊眉頭。
從小姑娘的身上,她看到了正在漂浮起來模糊、隱約的輪廓,頂端不斷向上蔓延,穿透房間的天花板,朝著看不見儘頭的虛無中延伸。
似靈魂又非靈魂,屬於一頭龐然大物的隻鱗片羽,正在不斷地從某個方向抽取內容物,填充到陳久的身上。
——孟化凡的意識轉移,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之中,完全看不到有被抵抗的跡象。
……
“兩位姐姐好。”
就在這時,躺在床上瑟瑟發抖的小女孩,在這一刻突然睜開了眼睛。
她雙眸清亮、意識清醒,顯然尚未被侵占。
“你們……是岑先生拜托過來看著我的吧?謝謝……你們。”
陳久有些吃力地開口,為了保證語詞清晰,她隻能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嘴中吐出來。
宋雨棠雖然看不到過程,卻能看到陳久滿頭大汗,貌似痛苦的模樣,她擔心地問道:
“我們能為你做什麼嗎?”
“不,不必了……”
女孩的額頭上沾滿冷汗,努力擠出了虛弱的笑容。
“這件事……隻能由我來。所以……能讓我獨處一段時間嗎?”
宋雨棠與薑雲湄彼此對視了一眼。
“行吧,既然你這樣說的話……”
區區一牆之隔,對薑雲湄的“眼睛”而言等於不存在。假如兩人離開能讓對方好受些的話,她倒是無所謂。
“那我們出去了。就在外麵,有事你就喊一聲。”
兩人走出臥室,宋雨棠對著陳久露出柔和的笑容,安慰了一聲後,才將門合上。
……
房間內的光線瞬間黯淡下來。
重歸寂靜的氛圍中,陳久小小鬆了口氣。
“又是個……心地很好的姐姐呢……”
有個念頭突然在她的腦海中浮現。
“岑先生身邊,都是優秀的女性……他到底是和誰在一起呢?”
陳久雖然被拐到了船上,但很快就搖身一變成為孟化凡的科研助手,從來沒機會接觸過兩性關係,所以她想法很單純。正值純潔年紀的小姑娘,自然是想象不到某位成年男性的私生活是何等荒唐。
如今,房間裡隻剩下她一人。
其實陳久心裡清楚,這麵牆壁擋不住咒禁師們的感官,但她還是不願意被人看到自己被折磨的樣子;她希望這能讓她好受一點。
陳久同樣清楚,岑先生不太相信自己能成功,所以他才會讓自己的同伴看管著她。她甚至猜的出來,兩位態度和善溫柔的姐姐來看望自己,除去保護之外,背後那更深層次的來意。
她沒有生氣,更不覺得這有哪裡不對。假如她真的失敗了,這或許才是更好的結局——
不過,陳久不認為自己會輸。
無論是岑冬生等人,還是包括其他兩位螺女在內的當事人,他們全都搞錯了。
搞錯了孟化凡不斷轉生背後的意義;同樣,還搞錯了她的目的。
這個錯誤,導致他們所有人對“贏”和“輸”的判斷跟著出了問題。
——孟化凡,這位可怕,狡猾,不死不滅的特等咒禁師身上,存在一個隻有陳久與對方知曉的弱點。
“……父親。我知道你在看著我。”
陳久閉上了眼睛。
無論她心中如何看待孟化凡,是仇恨、是恐懼還是厭惡,但對方的確是給予了自己全新的生命。隻不過,這是一種“強製”的贈予。
之所以說是“全新”,是因為自從變成螺女之後,陳久發現,就算自己能恢複過往的記憶,她和過去的人生之間依舊存在割裂。
陳遠就是個很好的例子。雖然陳久知道對方是自己的哥哥、雖然她腦海裡還儲存著兄妹倆童年時相依為命的記憶,但二者之間斷裂的牽絆,就像燒斷的回路,無法再度拚接起來。
而這正是第一位螺女——現在的“馬婧”,對孟化凡痛恨之極的理由,不止是因為對方肆意篡改了自己人生,更重要的是把過去的情感與存在價值一並奪走。
陳久不像她那樣悲觀,她認為自己還年輕,完全有機會去修複過往的牽絆,乃至創造新的聯係。
“父親,你在的,對吧?”
陳久在心中對自己說。
“我現在,受到了幾位好心人的幫助,所以能有底氣與你對話。”
“但他們肯定會覺得奇怪,你為什麼會選中我呢?明明你很清楚,我正在想方設法戰勝你、擺脫與你之間的聯係……”
她閉上眼睛,卻仍能感受到一股窺視。
這道意味深長的目光,來自陳久的體內,來自認知最深處。
“他”——正在看不到的黑暗深處,靜靜地注視著自己。
“孟化凡”,或是“陳久”,隻是一個代號,隨時可以替換。
孟化凡“複活”的過程,其實根本不是用他的意識取代宿主的意識,而是讓鳩占鵲巢的人格與曾經存在於這個肉體上的人格,一齊漸漸褪去,最後融合二者,誕生新的存在。
新生的“孟化凡”,既不完全屬於前者,亦不完全屬於後者。
“他們不明白,其實你早就想一死了之了。隻有‘舊意識’的死,才能誕生新的意識,否則,就會出現兩個‘孟化凡’。”
“正因為現在的‘孟化凡’本來就要去死,所以你才覺得,冒險點亦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