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
醫生抬起頭,望向桌子前的兩個年輕人,他的瞳孔底下是疲憊的陰翳。
“對啊,你賣出去的麵膜,對象不就是天海大學的學生嗎?”
宋雨棠反應過來後,立刻解釋道。
賈醫生愣了一下。
“對,是的……你說的沒錯。”
根據醫生的描述,他從一個月前開始被糾纏不清的那場噩夢,是以十年前的詭異經曆為藍本塑造的。
十年前的他活了下來,認為那一切不過是幻覺;而在噩夢中,恐懼不斷延續,朝著最可怕的方向演變,令他墮入無止儘的地獄之中。
那場夢是如此清晰,就像親身經曆過一樣,每次被悸動驚醒之後,他都要耗費好一會兒,才能確認自己是在家裡的床上,而不是太平間的值班室;他漸漸開始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他的睡眠狀況和精神狀態理所當然變得越來越糟糕,家裡人和同事都很擔心他。他本人就是醫生,知道再這樣下去,自己的身心遲早要崩潰。
“我不知道,那個夢究竟是某種不詳的預兆,還是單純地用我的記憶作為素材,不停地折磨我……”
賈醫生凝視著眼前的陶瓷杯,咖啡喝完後留下的痕跡一圈圈殘留在杯壁上。他就像著了魔似的盯著那痕跡不放,瞳孔中流露暗沉。
男人的麵龐上仍時不時爬上驚恐的顏色,每到這時,他就會下意識地左顧右盼,用夾雜著狐疑與畏懼的視線窺探著周圍每一個人的臉,他的肩膀瑟縮,手臂不受控製地發抖;就像患上了一種突發疾病,譬如……癲癇。
看得出來,他是真的被折騰得夠嗆。
“你有……看過醫生嗎?”
“看過啊,我去看過我們院的精神科,還拜托熟人找了可靠的心理醫生,但他們都沒有辦法解決。”
賈醫生苦笑著回答道。
“然後,你隻能自己思考解決辦法。”
岑冬生說。
“沒錯……那場噩夢的最後,我總是能看到同一張男孩的臉時,我並不認識對方,卻總覺得有種微妙的熟悉感,後來才發現,那是我某天不小心見到的死者的臉。”
當時的他正準備下班,經過走廊的時候,看到幾個護士推著一輛手術推車急匆匆從一旁擦身而過,蓋在屍體臉上的白布被不小心撩開了一角,露出一張年輕的、蒼白的臉。
和他見過的大部分死者不同,死去的男孩臉上凝固著笑容——是那種和善可親,仿佛是在討好眼前人的微笑,令人印象深刻。
其實也就是這麼驚鴻一瞥,但不知為何,男孩的笑臉開始反複出現在他的腦海裡,最終成了纏著他不放的夢魘。
“我懷疑自己是被鬼魂纏上了……”醫生用力抓撓著自己亂糟糟的頭發,“可這根本沒道理,在此之前我壓根沒見過他,甚至到現在為止,我也就知道一個名字,還是翻檔案看到的!”
“鬼魂作祟,不講道理。”
岑冬生慢悠悠喝了口咖啡。
“……也是。”
賈醫生放開手,頹然歎了口氣。
“總之,我知道了這個死者叫柯俊辰,是天海大學的學生,但光是知道一個名字有什麼意義呢?然後我就想,我乾脆去找他問個明白。”
“……找一個死人?”
“那個噩夢中,我不是在太平間的值班室裡嗎?所以我在想……這是不是這個人在叫我過去的意思。”
賈醫生咧開嘴笑了笑,似乎對自己能猜到這一點很自得。
但在對麵的青年男女看來,這人的狀態已經離瘋不遠了。
“結果不出所料。”
“你是去太平間找的?”
“沒錯。我是醫生嘛,很方便。然後,當我拉開那個藏屍櫃的那一瞬間,我就知道自己來對了。”
賈醫生的態度神神秘秘的,在聊起“柯俊辰”這個名字後,他的精神狀態不知為何變得好了起來,談話的興致變濃了,一雙黑幽幽的瞳孔鑲嵌在被噩夢折磨到消瘦、蒼白的麵龐上,放射出熱情的光。
“裡麵的屍體,果然不見蹤影,並且我問了一圈,都說他家裡的親屬沒來過。”
被運送到太平間的屍體不明不白地消失,這毋庸置疑是異常事件;但賈醫生經曆了太久的夢魘,對於一個分不清噩夢與現實的人而言,當他眼睜睜看到可怕的妄想成為現實,不會覺得害怕,反而有種心頭大石落地的安心感。
“我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這是我的秘密。等到了那天晚上,我又一次做了那個夢,這回,夢境的結局果然變得不一樣了。”
又一次回到了十年前,又一次聽到從太平間傳來騷動……賈醫生突然發現,自己好像沒有那麼怕了。
他在值班室裡靜靜地等候著,等著房間內的電燈熄滅,等著那張男孩的笑臉在玻璃窗戶後方浮現。
一切都如他預料的那樣發展。
每一次噩夢的尾聲,都是因為夢中的他目睹死者的麵龐,受到過度驚嚇後在心臟的悸動中驚醒過來;但這一回,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的醫生,卻有種即將目睹真相的期待感——
他聽到了聲音。
男孩正隔著窗戶,對他說話。
明明隻是隔著一層玻璃,聲音卻變得很模糊,似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又像是老式通訊設備受到了信號乾擾,被嘈雜的背景音淹沒了大半。
醫生努力地側耳傾聽,最終捕捉到了幾個詞。
“……叔……叔叔……叔叔……”
——對方正在呼喊,他想要和自己交流。
一旦意識到這點、那回響在耳畔的嘈雜聲音,突然一下子變得異常清晰。
“叔叔,叔叔,太好了……”
那蒼白的笑容,仿佛一張麵具牢牢地黏在了男孩的臉上,窗外鬼魂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這一次,你終於沒有逃走了。”
醫生明知自己是在夢中,可他還是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你、你到底是誰?”
“我叫柯俊辰,叔叔是知道的呀。”
“你想要什麼?”
“我希望叔叔能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鬼魂肉眼可見地變得更加開心,嘴角拉伸出誇張的弧度,那開朗的笑,幾乎占據整張麵龐的一半,嘴巴裡隱約可見黑黑的牙齒、黑黑的口腔。
……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之所以要把這種奇怪的麵膜賣給女大學生,是受到了噩夢中鬼魂的指使?”
“我知道你們不會相信,但我一開始就是這麼說的。”
說完這一切後,賈醫生像是卸下了肩上的重擔,長舒一口氣,整個人“滑”躺在椅子上。
“這就是……全部了。”
岑冬生不動聲色,他微笑著敲了敲桌麵。
“肚子餓了,我打算去買點吃的填填肚子。賈醫生,你需要嗎?”
“不,你們不用管我。”
“行。”他站起身的同時,拍了拍身旁女孩的肩膀,“店裡有啥好吃的,我們一起去看看。”
……
師徒倆走到櫃台邊上,隨意點了杯咖啡和蛋糕,等待烘培的時間轉身倚靠著牆壁,望著不遠處獨自一人凝視著壁爐發呆的賈醫生。
“師父,這人真的是被鬼魂纏身了嗎?”
宋雨棠小聲問道。
“感覺也有可能是‘妄想症’。總覺得自從他把十年前的經曆與當下的噩夢聯係起來之後,就一直在強迫自己去往怪異的方向思考,得到符合自己心意的鬨鬼結果之後,反而鬆了口氣……這個人的想法真的好奇怪。”
“鬼魂作祟與人噩夢之間的界限,原本就是模糊的。”
岑冬生見怪不怪。
“涉及超自然因素的案件不好辦,想要從當事人口中撬出情報,就得忍受顛三倒四的話語、支離破碎的邏輯,種種無法理解、千奇百怪的思維方式,你得學會習慣。”
宋雨棠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那,我們接下來……”
“問話還沒結束。”
身後的服務員正在招呼他們,岑冬生轉身對點單的人說道。
“麻煩打一下包。”
……
拎著袋子回到賈醫生麵前,他抬起頭,幽幽地看著兩人。
“問話已經結束了吧?我可以回去了嗎?”
“你就不好奇我們是誰嗎?”
“……是誰都無所謂。”醫生的態度冷淡,“反正該說的我都說了。”
“等等,還有個很重要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
“什麼?”
岑冬生再一次拿出了那盒麵膜,將蓋子扭開。
在咒禁師的靈覺之中,這盒沒有包裝、看似普普通通的麵膜,卻在散發著墳墓般的氣味,一縷淡淡的黑煙嫋嫋升起在空氣之中,如果再敏銳點,甚至能從煙霧中看見微小的、號叫扭曲著的人麵紋路。
“這東西是從哪兒來的?”
“……是我製作的,柯俊辰告訴了我製作方法,讓我分給大學裡的人。”
“原料呢?鬼魂還能在夢裡給你東西嗎?”
岑冬生的目光炯炯有神,居高臨下俯瞰著座位上的他。
賈醫生沉默片刻,麵對毫不客氣的逼問,他放棄了最後的掙紮。
“原料……是我自己搜集的。”他有些艱難地喘息著,“就在醫院裡……夠了,放過我吧……”
“彆心急啊。鬼的話你都願意聽,人的話就不行嗎?”
岑冬生笑了起來。
“你帶我們去醫院一趟,我想親眼瞧瞧,你是怎麼做出這東西的。”
“……你說什麼?”
賈醫生的話幾乎是從牙齒縫裡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的,但下一秒,岑冬生的手掌已經不輕不重地按住了他的肩膀,恐怖的力道自上而下鎮壓,區區一介普通人的他根本動彈不得。
“這就是最後的請求了。”他說,“我想都到這個地步了,醫生,你應該不會讓我們失望吧?”
“賈醫生,這麼晚了還沒下班啊?”
值班室裡的人見到穿著白大褂的賈醫生經過走廊,熱情地打著招呼。
“嗯,剛從住院樓那邊查房回來。”
“這兩位是……”
保安的視線落在他身後的青年男女。
“我學生。”
賈醫生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
“哦~”
對方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您辛苦。”
……
這會兒已是深夜,太平間位於地下。越靠近底層,人就越少;到後來,無論是病人還是醫護人員都看不到一個,寂靜幽深的走廊上,隻剩下三個人的腳步聲回蕩。
醫生沒有從正門走,而是穿過地下停車場,又繞了一大圈,從消防通道上來。這七拐八繞的,要不是醫院內部人員肯定得迷路。
見賈醫生拿出鑰匙打開通往地下一層的門,動作輕車熟路。
“就這麼進去?不怕被監控攝像頭拍下嗎?”
“這邊的攝像頭壞了一個,我故意沒上報。平常少有人從這邊走,也就沒人會注意了。”
推開這扇門,就是停屍房所在地。
賈醫生一邊往裡走,一邊向他們介紹。
“這邊是屍體冷藏箱和冷凍機房,這邊是屍體解剖室和清洗室……”
“清洗室?”
“對。屍體送入冰櫃前都要消毒擦拭,可還是免不了有汙水汙物。還有的時候,屍體送進來後沒有親屬來認領,放過了一天、兩天,再是一周?兩周……”
他帶著兩人來到準備室,戴上了消毒手套,還讓他們換上衣服。
“你們知道嗎?醫院以前還乾殯葬的活,那時候屍體往往會存放地得更久……可惜啊,現在不讓乾了。”
賈醫生解釋道。
“因為太平間是屍源之處,這直接影響火葬場的經營;而太平間的殯儀服務項目,又和殯儀館那邊的服務項目有重複,二者算是互為隱性競爭的關係。”
“我們這是來做什麼的?”
宋雨棠忍不住問道。
“不是想看我的‘工作流程’嗎?”
賈醫生瞥了他們一眼,露出有些詭異的笑容。
“我這就給你們看……我每天晚上工作到通宵,到底是在忙碌些什麼……”
他喃喃時的語氣,仿佛夢囈。
“說起來,也是到了采集‘那東西’的時候了……”
……
他們很快就看到了賈醫生口中的‘那東西’。
戴上手套,拿起手術刀和實驗器皿的賈醫生,帶他們來到一處小房間,中央擺放著一台冷櫃。
打開櫃門後,映入眼簾的是一團巨大而醜陋的腐肉,它就生長在角落裡,占據了大半空間,表麵覆蓋著黏稠的液體,散發出淡淡的腥臭味。
更令人作嘔的是,這團腐肉正在呼吸著,表麵微微顫抖,分明還處於“活著”的狀態……
“這、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跟在岑冬生身後的女孩情不自禁捂住了嘴巴。
“肉啊。”
醫生笑著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