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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點寥落的星辰點綴夜空,一輪彎月清冷高懸。
不遠處的馬路伢子邊上傳來汽車的鳴笛聲,隨即迅速遠離,消失在寂寂夏夜之中。
濃鬱的夜色彌漫過天井,一盞盞昏黃燈光亮起,像是黑暗大海上的燈塔。
這個時間點,家家戶戶都在休憩。寂靜的走廊之上,一時間隻剩下對峙的幾人。
岑冬生探詢的目光中,蘊藏著複雜難明的情緒,但他沒有開口,而是等待對方先說話。
“你先走吧。”
安知真說。
“是。”
孔銀蓮神態恭敬地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岑冬生注意到了她的神情,和之前的冷漠表現完全不像是一個人,說是知真姐的下屬……都有點不準確,不如說是仆人和主人的關係。
如果不是她們倆之前就認識,從一開始就是在演自己——那剩下的可能性,就隻有“那個”了吧。
說實話,岑冬生在某種角度上,寧願相信知真姐一直以來都是在欺騙自己。
前者可能會讓他感到傷心和憤怒,但後者……不客氣地講,他就該感到恐懼了。
現在的岑冬生光是站在知真姐麵前,明明什麼都沒發生,明明對方的臉上還是一如既往的笑意,都覺得緊張兮兮,渾身的肌肉都在繃緊。
——《天魁權首》。
他尚不清楚這一特等命格的具體運作原理,隻知道安知真能憑此操縱他人;以及集合所有受操縱者的力量,以一己之力便能實現規模遠超常規的超大型咒禁。
但他知道,被《天魁權首》納入控製範圍內的人,連所思所想都會被安知真所掌控,失去了全部的自由,且直到他重生為止,一個掙脫束縛或是背叛的例子都沒聽說過。
岑冬生不了解那些人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但他是絕對不會願意受人操縱一生的。
他不想舍棄性命、亦不想失去自由,如果重活一輩子,結果卻成了他人的傀儡,還不如不重生呢。
哪怕那個人是知真姐……也不行。
但他並沒有轉身就逃,還想聽知真姐說話,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如果真的慌亂之下選擇逃亡,隻會有更糟糕的事情發生。
岑冬生擔心歸擔心,但他並不是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之前提到過,咒禁之間存在嚴格的等級差距,下位咒禁對上位咒禁的持有者效果會大大削弱,而同等級之間則會存在“抵消”的現象。
《天魁權首》的效果固然可怕,但如果安知真能輕易地操縱其他“祖”和特等咒禁師的話,她在上輩子早早就統一世界了。
統治局局長,被世人稱為“哲人王”的她,雖然可以認為是距離世界之王寶座最近的那幾個人之一——但終究還是無法排除其他競爭者。
換而言之,持有最高位咒禁的人,是有可能抵抗《天魁權首》控製效果的。
但岑冬生身上的問題在於,他持有的特等咒禁並不完整,能否對抗已經覺醒的特等命禁,說實話,心裡是一點兒底氣都沒有。
如果是過去的自己,在知道安知真早早就覺醒命禁的情況下,是他絕對不可能主動前來接觸的。
他害怕死亡,更畏懼失去自由。
但眼下的情況,終究還是不一樣了。
岑冬生的心中有了直麵至強者的勇氣;同時,他更想要確認與知真姐之間的關係和情感。
這兩個月來的時間,對他的改變不可謂不大。
……
一旁的安知真,見青年神色複雜,目光始終落在孔銀蓮的背影上,於是說道。
“抱歉,還沒來得及提前和你說明,孔銀蓮現在算是我的下屬……當然,如果你想報複的話,無論對她做什麼事都可以,就算殺了也無所謂。”
已經走到樓梯口的孔銀蓮打了個趔趄,差點一路摔下去。
“我並不在意。”
岑冬生回過神來,他搖了搖頭,說道。
“咦,不在意?”
安知真驚奇地瞪大眼睛。
“那為什麼一直盯著她看……啊,難道說喜歡那款的?可是,你們倆的年紀差距太大了哦?雖然孔小姐長得不差,但畢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如果冬生是喜歡年長的女性,我覺得大上六七歲的更合適……”
被她一打岔,本來充滿壓力的沉重氛圍所剩無幾,他沒好氣地回答
“不,彆人的事情怎樣都好。”
“說的也是。”
知真姐一拍雙手,將他的話又重複了一遍,笑靨如花。
“對於我們倆來說,‘彆人’的事情怎麼樣都好啦。”
“……”
岑冬生終於轉過視線,和安知真對視,他表情認真地問道
“剛才孔銀蓮從屋子裡拖出來的那具屍體,是那個失蹤的咒禁師於文濤?”
“嗯,沒錯。”
知真姐點點頭,絲毫沒有隱瞞的意思。
“……這間屋子,是知真姐租下的吧?”
“對,用來存放一些以前的實驗材料和儀器。”她坦率回答道,“於文濤的屍體,我就存放在那裡。”
“……原來如此。”
“310”這個房間他有印象,在小康樓發生“鬼屋化現象”的前一天,他在這扇門前遇到了正拉著行李箱打算出門的知真姐。
安知真不想讓他看到房間裡麵的景象,他還嗅到了福爾馬林的氣味……也就是說,當時的知真姐就是打算去處理屍體的,隻不過正好被他撞上,就和今天一樣。
真巧。
“在這個房間裡,我對於文濤進行了解剖實驗。”
“哦。”
岑冬生微微頷首,他的態度很平靜。
“不問問理由嗎?”
“於文濤是那位林婆婆的孫子吧?他一周前來到小康樓,還和你見過麵。恐怕他當時就對知真姐你起了壞心思吧。”
“沒錯。”
安知真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仿佛在說“看,我很有魅力吧?”
“……唉,我明白了,都是知真姐太漂亮的錯。”岑冬生很上道地表示感慨。
“你果然很懂。”
知真姐笑嗬嗬的,看上去對他的表現很滿意。
“他和那個鄧榮一丘之貉。這種會讓社會**的渣滓,我怎能允許他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
話雖如此,在現代社會,即便是對身犯重罪的罪犯實行手術、當做試驗品,顯然是不人道的,隻能是私下的保密行為。
但和咒禁師——一位“祖”談這個,顯然毫無意義,岑冬生的道德觀亦沒有高到那種地步,敢覬覦知真姐的人,隻能說該死。如果出現在他麵前,他一定會想辦法去殺掉對方,就像鄧榮那時候一樣。
“不可怕嗎?”
“這有啥可怕的。”岑冬生回答道,“我完全支持你。”
“不是說這個,我是說,我作為一位女性……在自己的屋子裡進行人體實驗,這種跟科學怪人一樣的行為,會讓人覺得難以接近嗎?”
……這不是廢話嗎,岑冬生用一種“你在說啥”的古怪眼神作為回應。
做一件事對不對、和做的人會不會受到另眼相看,是兩碼事。安知真的行為顯然和“女性魅力”不沾邊。
知真姐鼓了鼓腮幫子,這次是在表達不滿。不過她還是沒有深究這個話題,繼續說道。
“……不過,就算是罪人的性命,在價值天平上是平等的。所以,我先是讓於文濤承擔了過度開發咒禁的後果;接下來,我還想確認咒禁在生理層麵的運行機製,他正好是那種**層麵不會發生變異的咒禁師……”
“雖然受環境和儀器條件所限,隻能得出初步結論,但我可以確認的是,他在臟腑檢測結果與普通人近似。換句話說,咒禁的施行,不是通過某種具體的器官實現的。”
不止是對殺害於文濤和進行人體實驗的事情不隱瞞,知真姐對實驗結論同樣沒有對他隱瞞的意思。
見她滔滔不絕,岑冬生忍不住心生感慨。
她提到的某些結論,在未來的禁師社會可以說是人儘皆知的“常識”——
但所謂的常識,人們對世界的那些習以為常的認知,本就是像安知真這樣追求真理的研究者一點點搭建起來的。
安知真身上一直有這種色彩,她不是單純的統治者和政治家,而兼具是研究者的身份,既是統治局局長,又是技術部門的最高顧問。
在理論家們對未來人類社會形態的種種構想中,其中有一種專家統治(tehnray),又稱“技術官僚主義”——科學家們既是真理的探索者,又是人類社會的統治者,這種想法在某種意義上是古希臘哲學家心目中的“哲人王”的延續,天南地區的政治體製運作方式就與之近似……
……扯遠了。
岑冬生重新把自己的思維拉回來,根據知真姐所坦述的內容,某些一直困惑他的問題,終於迎刃而解。
“——然後,被你殺死的於文濤就變成了鬼怪。原來是因為過度使用咒禁……它之所以呈現出焦屍的樣貌,就是因為他本人是被自己的咒禁燒死的。”
所謂的“過度開發”,對咒禁師來說是禁忌之一,它會導致一個人的身心出現不可逆轉的改變,最終死亡或非人化。
“對。”
“這麼說來,小康樓之所以‘鬼屋化’,也是因為知真姐你……”
“沒錯。血契媒成為了吸引陰炁的中心,於文濤變成了鬼怪。這同樣是一場實驗,‘鬼屋化’的過程比我想象中更順利。”
真相大白。
這十天以來發生的所有事,都是安知真親手所為,她是一切變故的罪魁禍首。
為什麼焦屍惡靈會對安知真如此執著?
以及,他過去的情報可能出了很大的疏漏,但在某些方麵又沒有——
小康樓的鬼屋化,在原本曆史上的確是不存在的。
假如沒有他,於文濤鄧榮孔銀蓮三人組,恐怕在被安知真注意到他的時候,就會被操縱。
岑冬生對這一切,都一無所知。
所以,其中不可避免地……存在欺騙與隱瞞。
兩人的氛圍一時陷入沉默。
“為什麼要這麼做?”
岑冬生直視著知真姐的雙眼。
“你已經猜到了吧,冬生。”
安知真沒有回避,與他目光交彙。
“……因為我的那句話?”
“是啊。”
她回答道。
“你這樣對我說‘我願意支持你,知真姐。無論你做什麼,我都想成為你的夥伴’,你可能不明白,我聽到了這句話後有多高興……”
“然後,我當時是這樣回答的‘我很看好你,如果要讓我找一個合適的對象,那個人也隻能是你。但是,我的要求可是很高的,好好準備吧’——”
“鬼屋化”前,他曾與安知真坐在樓下的花壇聊天,知真姐提起了她的理想,岑冬生想要借此機會實現目標。
那天的話語,和那天她的身影,在耳畔、在眼前,漸漸重合在了一起。
“這是一場試煉,冬生。”她說。
……
是的,他當然猜到了。
岑冬生是根據後世人們對安知真活躍時間、推測其能力覺醒所得出的時間,來執行計劃的。
他在最初的時候並未輕易采納這個情報,更做過不止一次試探;
但直到今天為止,知真姐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完美扮演著一個對禁師世界一無所知的普通人……
完美得不像話。
所以,他才會漸漸開始真的相信。
如果說最開始相處的時候,安知真不願意暴露自己的能力,還能說是謹慎;但在鬼屋化之後還在繼續扮演普通人,那就隻可能是故意為之——
一直以來都,她都在觀察自己。
岑冬生不知道該懷著怎樣一種心情,來對待她口中的“試煉”。
要是放在記憶中的某個時代,在通過一場測試後就能跟隨安知真本人,絕大部分人都會欣喜若狂、趨之若鶩,正所謂“能當哲人王的狗是最大的榮幸”……
至於過程中被隱瞞、被欺騙,那實在是無關緊要的事。
但是,他和安知真如今的關係並非如此,他們是有感情的,彼此間的關係不是上司和下屬,而是地位平等的夥伴,這是她本人親自許下的承諾。
所以,他必須做出回應。
“知真姐,我受傷了。”岑冬生很認真地對她說,“在情感上……很受傷。”
“嗯,我知道。都是我的錯。”
安知真望向他的雙眸在夜色中閃閃發亮,倒映著天上的斑斕星光。
“對不起,我欺騙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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