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看這裡!”
《好萊塢報道》的攝影記者,突然操著生硬中文高喊,鏡頭對準寧昊。
某些正為搶不到好位置而失落的東大記者,立刻眼睛放光,興奮不已!
國外人用中文打招呼,寧昊可真漲臉!
最近幾年,華語電影在競賽單元集體失語。
這屆柏林電影節,王佳偉擔任評委會主席,《一代宗師》作為開幕影片,寧昊的《無人區》又大受歡迎,讓記者們終於見到華語電影的複興希望。
不過看到寧昊再次用中文談及《香火》、《綠草地》拘謹的樣子,本來興奮的記者,不由暗自皺眉。
不會德語也就罷了,英文也不會,交流要靠翻譯。
丟人!
用英語自信交流,才能和國際接軌,更好展現中國文化魅力。
有記者恨不得以身代之,想著自己變成寧昊,秀兩口倫敦腔,彆讓外國記者看輕了東大的文化素質。
寧昊回答問題,滴水不漏。
時刻謹記不能過線。
其實他突擊了學習了英語,德語也學了,但是除了打招呼之外,電影節期間,從不公開使用。
寧願用翻譯,也不用外語。
不是說學習外語不好,而是要看場合。
有一個印度故事。
毗濕奴的化身羅摩有一天靠在他的弟子大腿上睡覺,這個弟子是冒充婆羅門種姓的刹帝利。
毒蟲咬了這個弟子的腿,為了不吵醒正在睡覺的羅摩,他硬是忍著疼痛,羅摩醒來看見這個弟子鮮血淋漓的大腿,說:“你絕對不是婆羅門,真正的婆羅門絕不會忍受這樣的疼痛。”
這個弟子不是第三階層的吠舍,也不是第四階層的首陀羅,而是第二階層的刹帝利。
但羅摩還是把他趕走了,並且詛咒他,讓他忘記教的一切。
第二階層尚且如此,達利特乾脆是不配出現在故事當中。
這個故事,淋漓儘致展現了日耳蠻特征,不能對它好。
要是一巴掌扇在毗濕奴臉上,他不能還手,或者還手了打不過,會馴化自己,把打他的人擺在更高種姓之上。
反之,友好對待,對方不隻是不感恩,也不是理所當然。
這個想法層次太低了,依然是中華思維。
對日耳蠻好,隻會讓對方獲得對自己犯罪的合法性。
對他人好,反而是錯了。
把自己放在了低種姓位置上,對方獲得了對自己做任何壞事的權力。
在日耳蠻文化祭場,一個不小心,就是遞刀子。
所以,不管哪國記者來問,寧昊所有回答,都是表示自己希望獲獎,對電影藝術有所追求。
始終不卑不亢,絕對不會展現任何一點討好。
沒辦法,種姓小故事在現實不斷得到驗證。
沈三通狠狠扇了日耳蠻敘事幾個巴掌,才有了寧昊此時此刻的大受歡迎。
紅毯後側突然掀起聲浪,張紫怡從通道走來。
身著雲錦旗袍的張紫怡星光四溢,和之前的餘楠禮服相映成趣。
這也是電影節的安排。
這屆柏林東方元素濃鬱。
“我們等等。”李名想著都是中國團隊。
張紫怡看到寧昊一行人在等她,微微皺眉。
在采訪區多待了一會。
聊了一會,見寧昊一行人還是不走,張紫怡略感無奈,但也不好過於拖遝,如今國內同行為了搏版麵,不少在電影節紅毯蹭來蹭去。
兩支中國隊伍在異國的雪夜裡短暫交彙。
張紫怡打招呼道:“恭喜,你們電影獲獎概率很大。”
不是客氣。
幾年前,某人和她談過國際電影節的情況,當時張紫怡不太相信。
隨著國內電影在海外處境越來越困難,張紫怡漸漸信了。
語言可以騙人,但是事實不會。
寧昊表現很受國際電影節的喜歡。
這樣的導演,十年前,十幾年前,張紫怡肯定和寧昊打好關係,哪怕不能合作,也不會得罪一個新生導演。
然而如今獲獎也就是獲獎。
國內流行的操作,不管是導演還是演員,都是把國外當做一個梯子,用來在國內揚名。
寧昊這種在商業上有所成就,卻又得罪沈三通,然後往文藝電影發展的導演,張紫怡真不好形容。
明明是沈三通之外,新生代第二位破億票房的導演,大好的前途,沒跟著沈三通混也就罷了。
最近,還和沈三通幾乎撕破臉,陰陽沈三通掛名抄襲。
先不說沈三通拉了她一把,就算沒有,張紫怡也不想和這種蠢人走的太近。
李名謙虛道:“要不是王導做評委席主席,肯定你們機會更大。”
餘楠則是羨慕:“你的宮二也很精彩。”
《一代宗師》拍成了《宮二傳》,再加上之前的孟小冬傳記,張紫怡這是真要翻身了。
和前世不同,張紫怡翻身靠的是孟小冬傳記電影,有票房有口碑,《一代宗師》當然重要,但在這一世隻是錦上添花。
麵對《無人區》團隊的熱情,張紫怡反應很冷淡。
和寧昊更是保持了距離,簡單打了招呼便不逗留。
見張紫怡如此高傲,餘楠麵色不由微微一變:“真當自己國際章了?”
“算了。”
寧昊當然知道為什麼。
類似的事這兩年發生過多次,最近更是不少人視他為瘟神。
寧昊的視線掠過媒體區後方懸掛的《無人區》巨幅海報,徐征布滿血絲的眼睛占滿整個畫麵,瞳孔裡倒映著盤旋的禿鷲群。
隻可惜劇本已經寫好,但寫的人不是沈三通。
現在做的事甚至不算沈三通的意誌,隻是展露傾向和愛好之後,徐征為了討好他,不斷給他施壓推進。
突然想起那年他也意氣風發。
那個時候,bj工作室的窗外飄著這樣的雪,他不會感覺淒涼。
當年,寧昊可比徐征、黃搏地位高。
腦海閃過在一些人蠱惑之下,又被小馬奔騰的條件打動,慶功宴上和沈三通攤牌的場景。
《黃金大劫案》成績沒有達到預期,《無人區》兜兜轉轉怎麼多年。
也罷。
金樽共汝飲,白刃不相饒,這次電影節,便了結因果。
走入電影宮。
寧昊凝視著電影宮穹頂的星雲投影,內心深處還是希望沈三通輸一次。
給電影留下基本的尊嚴。
“寧導,走下去!”
王曉帥過來和他打招呼:“《無人區》一定可以在這個藝術殿堂完成華麗蛻變,展現中國電影人在國際舞台上的思考與突破。”
寧昊嘴角微微一抽:“藝術上,我還是差一點。”
“可以學。”王權安也過來給他加油。
他們都知道柏林電影節,以及歐洲三大都很看好寧昊,關鍵是國際片商很看好,以後寧昊會在國際上大放異彩。
一旁的餘楠和伊莎貝爾·於佩爾,交流表演中的動物性特質。
王權安也是大大方方社交,都是場麵人,不是事。
“這個表態”
柏林電影節藝術總監迪特·考斯裡克,拿到寧昊的采訪皺了皺眉。
寧昊始終有所保留。
作為柏林電影節的核心策劃者,如何保證獎項給到合適的人,是基本能力。
獎項歸屬不是指定。
直接乾預的手法太低端。
作為一個曆史悠久的電影節,組織流程自有一套體係,評審團成員組建、入選主競賽單元名單
幾個步驟下來,獎給誰,基本上心裡都有數。
不過迪特·考斯裡克的權限很大,隻要沒開獎,直到此刻也可以進行一定程度的介入。
文藝電影特彆吃財政和渠道,藝術院線靠財政撥款,發行版權也隻掌握在少數幾個渠道手裡,不聽金主話的文藝電影人沒法走下去。
而寧昊顯然不是沒有選擇的文藝導演,這是迪特·考斯裡克所不喜歡的。
“給一次機會。”
迪特·考斯裡克目光一閃。
寧昊不重要,花旗國也不重要。
借此機會,利用寧昊吸引更多東大電影導演,以及來自於東大的資金最為重要。
花旗國一貫喜歡蠻乾,不是一次兩次,但對於歐洲,特彆是西歐來說,他們有自己的邏輯。
西歐,特彆是德國、髪國、英國眼裡,它們是成熟的大人,花旗國不過是莽撞的小孩。
它們可以通過更深的規範和曆史習慣來影響花旗國,外交、文化等方麵都是如此。
歐羅巴指定方向,花旗國負責執行。
當然,有些時候花旗國喜歡強上,歐羅巴憤怒之後也會慢慢享受。
簡單來說:雖然歐羅巴天下無敵但是選擇文化勝利。
頒獎典禮開始。
電影宮的穹頂暗了下來。
十六盞水晶吊燈收斂了光芒,隻剩下大銀幕的冷光在觀眾席上流淌。
電影節的模式,國內國外都差不多,頒獎典禮通常按“次要到主要”的順序進行。
金熊獎是頒獎典禮的壓軸獎項,作為電影節最高榮譽,在典禮的最後階段頒發,以保持懸念並凸顯其重要性,以最高潮結束活動。
而為了突出評審團,主競賽單元的核心獎項如金熊獎、銀熊獎都由評審團宣布,以此顯示評審團的權威和獨立性。
隻有部分次要獎項或特彆獎項,才由嘉賓直接宣布。
邀請的知名電影人、往屆獲獎者或特邀嘉賓作為頒獎嘉賓,他們負責頒發獎杯或進行串場介紹,更多承擔禮儀性角色,主要負責暖場。
很快。
小單元次要獎項頒發完。
到了主競賽單元。
評審團主席王佳偉與其他評審團成員共同頒獎。
“最佳女演員銀熊獎,《葛洛莉亞》,保利娜·加西亞。”
最佳女演員宣布時,餘楠不由自主握緊了拳頭,身體繃緊,聽到不是自己,失落的往後靠,然後瞟了眼鏡頭,又微笑鼓掌。
最佳男演員獎。
黃博緊緊盯著頒獎嘉賓手裡的信封。
“最佳男演員銀熊獎,《渺生一頁》,納齊夫·穆伊奇。”
獎項落選,黃搏和餘楠一樣,都很失落。
“最佳編劇銀熊獎,《緊閉的簾子》,賈法爾·帕納希。”
隨著獎項一個又一個的宣布。
黃搏咕噥了一句:“不會耍我們吧?”
寧昊不語,食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座椅扶手。
他的思維仿佛超脫了身體,站在更上方看著自己,也看著彆人。
空氣裡漂浮著刺鼻香水味道,前排一位髪國女演員的體味,讓他的太陽穴突突跳動。
王佳偉宣布:“最佳導演銀熊獎,導演克林·彼得·內策,羅馬尼亞《孩子的姿勢》。”
《孩子的姿勢》劇組傳來歡呼聲,寧昊站起來祝賀。
導演有些興奮又有些失落,擁抱之後上台。
按照電影節慣例,拿了最佳導演,他們劇組到此為止。
柏林電影節的有六座銀熊,和一座金熊獎,金熊獎作為最高獎最後頒發。
銀熊獎之中,評審團大獎silver bear grand jury rize,是銀熊獎裡麵含金量第一,最佳導演次之,在所有獎項裡,隻能排名第三。
大銀幕開始輪播五部評審團大獎入圍影片的片段。
片段裡,黃搏駕駛的破卡車撞開戈壁灘的晨霧。
燈光漸次暗下。
寧昊感覺徐征看過來,懸在空中的思維,一下子回到了身體,不由緊張起來,下意識鬆了鬆領帶。
“評審團大獎,美國,《雪崩王子》。”
《雪崩王子》的導演大衛·戈登·格林跳了起來,黃搏和徐征難掩失望。
兩人失望的點不同,黃搏因為沒獲獎失望,徐征是覺得計劃要破產了,最有可能得獎的最佳導演和評審團大獎都不是《無人區》。
寧昊則大大鬆了一口氣。
見他放鬆下來,餘楠恭喜道:“導演,主要競爭對手都獲獎了,我們很大概率擒熊。”
她跟著王權安混了不少電影節,眼力不錯。
聞言,寧昊呼吸一窒,放下的心重新懸了起來。
隻覺得頭頂的燈光無比耀眼,攝影機的轉動聲更是刺耳。
腦海裡不由想起,主競賽單元首映式那天散場後,有位裹著駝色大衣的老婦人握著他的手,說他的電影讓對方想起了赫爾佐格拍《阿基爾》時的眼睛。
那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電影。
寧昊胡思亂想。
大銀幕閃過黃渤在戈壁夕陽下追車的長鏡頭,砂礫在逆光中化作飛舞的金粉。
評審團主席王佳偉整理西裝,再次起身。
寧昊下意識低頭,看到了自己映在座椅金屬包邊上的倒影。
抬起頭,見到王佳偉拿著信封衝自己微笑。
寧昊腦子嗡嗡作響,不詳預感越發濃鬱,自己的心跳聲,和電影裡那輛破卡車的引擎嗎,像是產生了奇妙共振。
“不可能是我,不可能是金熊獎,沒必要玩怎麼大”
寧昊手心裡滿是汗水。
“der ldene
ht anno an's nd!(金熊獎,《無人區》)“
王佳偉的英文發音在“nd“的尾音微微上揚,像根銀針挑破了凝滯的空氣。
又用帶著粵語口音的中文說了一遍。
“哇!”
黃搏比寧昊反應更大,猛地躍起。
“哇!”
徐征也在後麵發出一聲“哇”,做出興奮的樣子。
寧昊下意識的起身,視網膜裡還殘留著大銀幕的藍光,視野一片炸開的雪浪。
“恭喜。”
餘楠見寧昊呆呆的,給了寧昊一個大方擁抱。
徐征也走了過來,用力拍了拍寧昊的肩膀:“恭喜!”
寧昊回過神,擠出一個笑容。
隱於幕後的藝術總監迪特·考斯裡克見到寧昊神情恍惚,矜持的露出一抹笑容。
這就對了!
他都能猜到寧昊在想什麼。
以為自己是在夢中,在回想自己通往藝術舞台的點點滴滴,那些掙紮和漫長的積累
而隨著柏林電影節的認證,過去的痛苦都有了意義和價值!
金熊獎杯會吸走所有雜音,隻剩下膠片轉動的沙沙聲回響。
這才是東方導演該有的樣子!
這一刻,寧昊才算站在了電影藝術殿堂之上。
當寧昊嘗過其中滋味
迪特·考斯裡克笑的更為燦爛。
啪啪啪!
掌聲從評審席開始蔓延,像野火掠過枯黃的草原。
伴隨雷鳴般的掌聲,寧昊恍惚走上領獎台。
他看到墨鏡王的鏡片閃過一道弧光,看到台下張紫怡的珍珠項鏈在餘光裡劃出銀河般的軌跡。
台階的木質邊緣硌著他的皮鞋,寧昊下意識抬頭,穹頂的星雲圖似乎正在緩緩旋轉。
那些用光纖模擬的星辰,與七年前他帶著《綠草地》來參展時看到的彆無二致。
電影宮二層環形看台上,二十位曆屆金熊獎得主的巨幅照片在暗處若隱若現。
掌心冰冷而又濕漉漉,那是冷掉的汗水。
見寧昊上台,墨鏡王心情有些複雜,退後兩步輕輕點頭。
從此,寧昊就是柏林在東大的代言人了。
台上寧昊的視野更為清晰,見到觀眾席第四排突然站起個高大的身影,那是格斯·範·桑特,雙手舉過頭頂鼓掌。
看見徐征也在鼓掌,目光複雜難明。
寧昊讀懂了徐光頭眼裡的意思。
說歸說,真做到這一幕,兩人其實都有點蒙。
也看到黃搏的西裝口袋巾被拋向空中,餘楠用指尖按著發紅的眼角。
寧昊握緊獎杯,轉向觀眾席。
見到德語區的老影評人們摘下眼鏡擦拭,前排的日本導演微微躬身致意,阿根廷劇組的女演員舉起手機。
屏幕光連成一小片顫抖的星河。
掌聲持續了整整兩分十七秒。
隻是在寧昊眼裡,台上台下這些人,電影節掌控者是祭祀,在等著看他走向自我奴役的道路,而其他非白人世界的導演、從業者,不過是在歡迎又一個達利特領班加入。
至於來自於東大的同行和記者,則是在為他即將成為達利特領班而共鳴。
現場觀眾,則是在見證他們的祭壇又成功征服了一個東方導演
寧昊忽然覺得這裡不是什麼藝術殿堂,而是妖魔坐堂。
非人哉。
“媽的,沈三通又贏了!”
寧昊心裡惡狠狠的想著。
緩了緩心神,寧昊說出了讓在場所有人大驚失色的話。
先用德語,再貼心的用英語,防止有人聽不懂。
“我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