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不住的話,那就餓死罷!”王子虛攤開雙手。
蕭夢吟趕緊抓住他的胳膊:“雖然記不住,但這份恩情,將會化為綿綿江水,細水長流,潛移默化地改變我們之間的關係,雖然無以為報,但善惡到頭終有報……”
最終,王子虛還是決定帶她去吃麻辣燙。不是圖回報,是看她說話語無倫次,怕她真的凍死在南大這11月的冷夜裡。
他認識到這家夥其實也挺嘴貧的。她並不總是那個會在摜蛋時潑人冷水的無情角色,她招人恨的方式也多種多樣。
蕭夢吟步履蹣跚,一路拽著王子虛的衣服。
她落敗的神態、窘迫的動作,顯示出其自尊已被擊穿、傲慢也破碎,她包裹著徒有其表的身材的高冷外衣被撕扯下來,隻露出孱弱空虛的本質……如果王子虛是寧春宴,一定會迎來人生中的幸福時刻,隻可惜王子虛不是寧春宴,所以他並未感到有多幸福。
南大北門外有一處總是煙火繚繞的地方,便是墮落街。攤販如織,行人如麻,青煙升到空中,舔花了星月,茵茵地盤踞在這角落;土豆泥肉拌飯,荷葉包飯,厚切芝士吐司,烤得脆脆的蛋肉堡,全是香氣外形勾人的妖物食品,一來了就忍不住上頭,讓身心俱沉重。
所以謂之“墮落”。
王子虛帶蕭夢吟進了一家麻辣燙店,她在冷鮮櫃裡相當熟練地夾了兩隻基圍蝦、一根蟹棒、一塊魚豆腐、一顆大肉丸、一把刀削麵、五片肥牛、五片肥羊、五片大白菜,最後還點了一個荷包煎蛋。
她領了碗到空桌前等,呆坐,肚子咕咕叫,也不跟王子虛說話,等她的碗上了桌,她馬上對著碗沿,小口喝湯,再夾起肥牛吃起來,看著是餓急了。
她吃得香,王子虛看了會兒,說:“我還以為你不擅長吃這種平民學生黨的食物呢。”
可能是恢複了一點體力,蕭夢吟回答他了:“你眼裡我到底是個什麼形象啊?”
“很文藝很小資鑲金邊瓷器那樣的女生。”
“你這個形容就很刻板印象,但是看在你請我吃麻辣燙的份上,我就不說你了。”
“人是很複雜的,”王子虛說,“在徹底了解一個人之前,隻能用刻板印象進行歸納,不然記不住那個人是誰。”
“哦,你倒是個思想家。”
“我覺得,作家最重要的任務是思考,其次才是寫。”
蕭夢吟眉眼波動,盯著他眼神漫漶地瞧了半天。王子虛不知道這是因為他說了一句和她今天說過的相似的話,對她還以奇怪的目光,還以為她並不認同自己。
蕭夢吟用筷子夾起一片魚板,說:“我今天想了一下,關於你的《石中火》,我覺得,你做得有點太過分了。你還不退賽嗎?”
王子虛更奇怪了:“我哪裡過分了?我為什麼要退賽?”
“你的《石中火》寫得太好了,所以太過分了。”
“身為一個作家,寫得不好,才是過分。”
“但是身為一個在文壇剛出頭的青年作家,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去頂石同河,完全不考慮後果,是十分過分的。”
“極端?”王子虛攤開雙手,表情如同被指認犯下殺人罪行一般驚詫。
“怎麼不極端。”蕭夢吟將麵挑在空中,刀削麵條升騰起熱氣和空氣纏綿,麵條邊緣逐漸在燈光下變得曖昧,“你看過《昨日星》沒有,知道《昨日星》有多少字嗎?”
“看過,10萬字吧。”
“10萬字不到,”蕭夢吟說,“去年我拿獎,也是10萬字,但是他寫不到10萬字,最多隻能寫到8萬,他還請我幫他潤色了,最終字數也沒加多少。”
“哦。”王子虛心裡很不快,他覺得寫作應該是一個人的戰鬥,但蕭夢吟把她幫忙潤色這件事說得如此稀鬆平常。
“他才10萬字不到,你寫了多少字?60萬字啊,這個字數,還登上了《獲得》,就相當於什麼呢,相當於你拿著把刀,對著自己肚子,站在翡仕評委們前麵,說,你們要是不選我,這把刀就從這裡刺進去,再從這邊拉過來,你們要是不選我選了石漱秋,就相當於請石漱秋幫我介錯。”
“有這麼嚴重嗎?”
“有。”蕭夢吟深深點頭,“你剖肝瀝膽寫了煌煌60萬言,人非草芥,就算評委們再沒有心,也沒法無視你的作品。一邊是10萬不到,一邊是60萬有餘,你把自己和石漱秋放在了一個極其不平衡的天平兩端,這個走流程的遊戲,變成了評委們的大型良心拷問現場,你說你過不過分?”
王子虛瞠目結舌半天,蕭夢吟似乎是嫌他太呆,有點動氣地說:“明白沒?我是說你有機會拿到首獎啊,你不是毫無勝算,我承認你現在有機會了呀!”
這是個好消息,但是王子虛沒有被打動,還沉浸在剛才的話裡:
“但是、但是,我根本不是這個意思啊,我又不是為了拿獎才寫這麼多,隻是這部作品剛好有60萬字,而我剛好寫的是它,我又不是為了跟石漱秋比,更不是為了折磨評委們的良心。”
蕭夢吟看著他的眼神,好像把他幼稚的心思看穿了:
“然後石漱秋剛好跟你同台較量,他又剛好是石同河的兒子,石同河又剛好是文壇那個領袖——如果文壇有領袖的話——你跟我申辯自己無辜有用嗎?”
說完,王子虛沉默,蕭夢吟用手指把垂在臉頰旁的黑發撥開,嘴唇貼上去吃麵。
王子虛感覺這個局麵似曾相識,他又回到了當初投稿《古城》的那時候,這麼多的“剛好”,造就了這個局麵,如果要開解,那就隻好告訴自己,沒事,石同河不是那種人。
但是石同河真的不是那種人嗎?
現在他懷疑。
蕭夢吟說:“然後,告訴你一件事。明年開春,文協剛好要出一份全國圖書典藏名錄,翡仕文學獎的首獎剛好也有資格哦,你說一切是不是剛剛好?”
她的語氣很輕鬆,就像在說“這個蟹棒很好吃”,說完又補充一句:“這個消息不要告訴彆人。”
王子虛窒息了片刻:“錄入典藏名錄後,意味著什麼?載入史冊?”
“嗯,載入史冊。彆笑,這不是開玩笑。錄入之後,你的作品將永遠存放在國家圖書館藏內,隻要圖書館不崩塌,作品恒久遠,一本永流傳。這是個國家級彆的榮譽。”
“那,應該還有下一次的吧?”
“對,有下一次,20年後。”蕭夢吟說,“上一次錄入典藏圖書是在20年前,把建國以來的優秀文學梳理了一遍,下一次,估摸著就是20年後了,嘻嘻。”
“你嘻嘻個鬼啊。”王子虛突然心情變得很糟糕。
“你這麼凶乾嘛?不嘻嘻了。”
蕭夢吟吃完麵,又說:“上一次錄入國家典藏的標準特彆嚴格,石同河恰好因為某些原因沒有作品被錄入,他獲得了很多獎項和認可,唯獨沒有得到這個,所以我想,對他來說這應該是很遺憾的一件事。”
“所以他會希望石漱秋能夠獲此殊榮。”
“所以他會不擇手段。”蕭夢吟將碗裡的內容快吃淨了,“喂,所以我說,你真的不退賽?”
王子虛想了想,他盯著蕭夢吟喝湯。這女人足足把一整碗湯都喝下後,他才對著放下碗的她說:
“我還是覺得,如果評委們覺得我寫得好,就把獎給我;如果評委們覺得他寫得好,就把獎給他。一個比賽,擇優錄取,多麼簡單的一件事,為什麼要搞成這個樣子?”
蕭夢吟翻了個白眼:“嗬嗬,照你這麼說,那世界上所有事都原本應該很簡單的,可偏偏世界如此複雜。”
“是啊,世界本來可以很簡單。”
“再見了,理想主義者,再見。”蕭夢吟擦嘴,把紙巾丟在桌上,站起身,“謝謝你的麻辣燙。”
王子虛盯著她瞧了會兒,說:“一共48塊錢,明天記得轉賬給我。”
蕭夢吟一滯:“就不能請我嗎?”
“自從上次請郝成梁吃飯被坑了之後,我就不請任何人吃飯了,除非跟我關係特彆好。”
蕭夢吟咬了會兒嘴唇,決定不去問他和郝成梁有什麼故事,坐下來,從胸口衣兜裡掏出一支筆,抽了張紙巾,在上麵寫下一串數字,然後扔給王子虛。
“我的手機,加我微信,等充上電了轉賬給你。”
“好的。”王子虛收起紙巾。
“我會給你備注成小氣鬼王子虛。”
王子虛本來想反唇相譏,他想了個特彆毒辣的說辭,但是太毒辣了,他自己都有點受不了,最終乾脆釋然一笑,說:“我會給你備注成大才女蕭夢吟。”
結果蕭夢吟對他的以德報怨相當受震動,站在原地愣了好久。
這次相見基本上可以說是不歡而散,但是蕭夢吟給他提供了很多信息,這些信息讓他心煩意亂。他孤身走在淒冷的墮落街上,身後蕭夢吟卻又叫住了他。
“喂,那個小氣鬼王。”
“小氣鬼我可以理解,鬼王是什麼意思?我不理解。”
“王子虛,”蕭夢吟“噠噠”地跑過來,又拽住他衣袖,“你要是不願意退賽,我建議,你還是去拜會一下石同河吧。”
“拜會嗎?”
“他住在雲池山莊,你去拜會一下他,禮貌一點,把話說開。有的時候詩外的功夫也得做。比賽歸比賽,人情歸人情,冤家宜解不宜結,你現在去找他聊聊,說不定跟他關係就不一樣了呢?”
“是嗎?”
“真的,去見見他吧。”蕭夢吟很認真地建議,“他這種級彆的人物,總不免有些架子,他來找你肯定很難,但你去找他就很容易。說不定,他還希望你去找他呢。”
……
不得不承認,蕭夢吟的建議的確很誘人。但是整晚,王子虛的腦子裡想的都是國家圖書館典藏的事。
“作品恒久遠,一本永流傳”,這種標準的營銷式廣告語,被蕭夢吟半開玩笑似的說出口,卻如同煙頭把地毯燙了個洞一般,深深烙進他心窩裡了,從此之後再也沒法拋卻。
20年一次的榮譽,比諾貝爾文學家還要稀有20倍,比奧運會還要稀有5倍。上了就是名垂青史,不一定能像曹雪芹一樣被記住,但總之能留下一點東西。
沒有中國人能夠這種誘惑吧。
他突然變得很蠢動,他此時甚至能理解石同河對自己的迫害。
也因為如此,他幾乎一夜未眠,後半夜處於半夢半醒之間,做了一些半是清楚半是糊塗的夢,也有可能不是夢,單純是他的胡思亂想。
第二天上午10點鐘的時候,電話催命似的響了,仿佛給了他一錘,他從床上彈起,接通了電話,那頭傳來寧春宴怒氣衝衝的問罪:
“不是說好今天出來嗎?我都等你一個小時了!王子虛你在乾什麼?你是不是想放我鴿子?”
王子虛這才想起來,哦,昨天約好跟寧春宴排練,排練怎麼跟陳青蘿道歉。
他連忙穿好衣服出門,一路狂飆,才在小南門天橋下麵見到氣鼓鼓的寧春宴。
她今天穿著一件天藍色長款呢子外套,裡麵內搭了一件交領的白色束腰連衣裙。外套寶相莊嚴的,一看就價格不菲,裡麵的連衣裙是純白色,看起來很清爽,胸口露出雪白肌膚,襯了一枚亮晶晶的珍珠吊墜。
王子虛遠遠看著,心裡想著如果“感覺”有氣味,她應該是歌劇馬卡龍同款香味,撒了杏仁粉和糖霜的那種,甜膩又清爽。
靠近後一聞,是某種品牌的晨露香調,和想象中不一樣,但也是香香的。
“你看,幸好是來排練了,這要是讓你直接去跟青蘿道歉,那還得了?上來就遲到一個多小時,遊戲開局就失敗,青蘿非得殺了你不可。”寧春宴氣呼呼地抱怨,“冷死了!”
“青蘿不會那麼傻,她等20分鐘見我人不來,直接回家了。”
“青蘿是我叫的,你跟著瞎叫什麼,”寧春宴說完,突然意識到不對,“等一下,你說我傻?”
“我的意思是,”王子虛趕緊改口,“她不會那麼的善良。”
說完,寧春宴的表情還顯示她不滿意,王子虛繼續改口:“溫柔?和藹?慈、慈祥?大氣,心胸寬廣,美麗知性優雅動人……”
寧春宴終於滿意了,扯巴了一下他衣服:“你看你穿的什麼玩意兒,幸好今天來排練了,你穿成這樣,一點都不重視,青蘿她看了就不想跟你說話了,道歉成功率直接下跌78個百分點。”
王子虛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衣服:“還好吧,有上衣,有褲子,什麼都穿得好好的。”
“我看你腦子也是好好的。”寧春宴一臉嫌棄,“算了算了,先去青山廣場吧。”
王子虛問:“不是買辦公用品嗎?”
“你傻啊,讓你們出來買辦公用品,當然不能隻買辦公用品,三下五除二把事情弄完了,還有什麼機會跟她道歉?少廢話,跟姐姐來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