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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現代性與無意義(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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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漱秋找到房瀚霖和紀少飛的時候,紀少飛剛剛脫口而出這樣一句大不敬的話。

紀少飛說完才看到石漱秋,正推著自行車,穿過金桔樹的灌木叢來到他身旁,車鏈發出細碎的聲音宣告他的到來。

一般人碰到這種情況,都會假裝自己剛才沒有說過這種話,這樣就可以減輕尷尬;紀少飛不是一般人,他直接假裝石漱秋沒有聽到,還衝他笑了笑,這下石漱秋反倒不會了。

“房老師,”石漱秋壓著一股怒火,努力讓自己顯得禮貌,“您這就走嗎?我爸還想請您留下來一起敘舊呢。”

他把“您”這個字咬得比較重,不露痕跡地將紀少飛排除在外。整體上看石漱秋是個知書達理的豁達公子,隻有這一個字體現了他才20歲出頭。

“不用了,接下來你父親還有得忙,我就不留下來叨擾了。”

“好的,那我也不強留了。感謝您在研討會上對我的作品的高度評價,以後我有新作品,還想請你斧正。”

房瀚霖說:“那是應當。”

說罷,他和紀少飛目送石漱秋騎上車走了,房瀚霖眯著眼看了半天,等到那背影消失了,才說:

“多年以前,石同河也是這樣,跨上自行車,消失在濱江路儘頭的——以前我們編輯部在濱江路——此時此刻,和彼時彼刻,何其相似,隻可惜物是人非。”

紀少飛沒有理會房瀚霖的傷春悲秋,他還年輕,沒有那麼多遺憾,並不算懷念從前。

“房老師,那要是石同河跟王子虛打起來,我們站誰啊?”

“嘖。”

房瀚霖對他大大的蔑視:“我們不站誰。我們是編輯,隻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

“不成人之惡。”紀少飛喃喃重複。

房瀚霖點頭:“這是我給你上的最後一課。”

“意思就是說,誰也不得罪唄。”

“嘖!”

房瀚霖很嚴厲,而且很生氣,他生氣到即使不知道該怎麼批評紀少飛,紀少飛也被嚇得不敢說話。

好一會兒,他才說:“你這個解讀,很庸俗!”

“好的老師。”

房瀚霖說:“首先王子虛和石同河不會打起來,王子虛不是那種毆打老人的人,石同河也不會傻到去跟年輕人打。”

紀少飛又想說一句很庸俗的話,但他忍住了沒有說。

“我們編輯不是作家之間互毆的工具,我們有自己的專業眼光和審美,我們挑選,我們評論,我們珍藏。”

房瀚霖看著紀少飛,又說:

“作家之間會戰鬥,我們不是點燃戰火的人,也沒辦法熄滅戰火,我們隻是,見證。”

紀少飛久違地感覺到觸動。

他很少跟這個年紀的人說話了。他其實很喜歡跟房瀚霖說話。他覺得他身上有一種現在的人身上很少見到的東西。

“那,房老師,”他說,“如果王子虛執意要跟石漱秋搶翡仕文學獎,那場麵可能會相當地淒慘啊,我們也隻能見證嗎?”

“如果王子虛明知石漱秋是石同河的兒子,還要從石漱秋的嘴巴下麵搶翡仕文學獎,那不叫淒慘,”房瀚霖看著他說,

“那可說是悲壯。”

……

石漱秋沒有再三挽留房瀚霖,不僅是因為他隻是在客套。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一手扶著車把手,一手拿著手機,盯著手機定位,危險駕駛了接近一公裡,才遠遠看到那個身影。

他把車刹在了那個人身旁。

“夢夢姐,你在做什麼?你為什麼沒去我的研討會?”

石漱秋問得杜鵑啼血,但蕭夢吟隻是木木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不好意思,我有點事。”

“你怎麼了?那兩個小時你在做什麼?”

“我在思考。”

“……”

高樹上突然有鳥很不合時宜地“呱啦呱啦”地叫。石漱秋被憋得滿臉通紅,半天才說得出話。

“我還以為是很重要的事!你連我的研討會都鴿了!”

“思考不重要嗎?”蕭夢吟說,“對於作家來說,思考比生命還重要。”

石漱秋壓抑著嗓音說:“可是不能等研討會結束了再思考嗎?”

蕭夢吟略有歉意,拍著他的肩膀說:“消消氣,是我不好,不過我想你那邊的重量級作家那麼多,不差我一個,不是還有雁子山嗎?”

“雁子山也沒去!”

蕭夢吟微微抬起眉毛,露出驚訝的表情:“他也沒去?他怎麼會沒去?他竟然敢不去?”

石漱秋表情苦澀地點頭,略淩亂的劉海說明了一切,這麼重視發型的人,也會這樣狼狽,就說明事情嚴重到了某種程度。

雁子山因為某件私事,跟石同河請假了沒有來。石漱秋不知道是什麼事,但反正是一件很正當的事,一個很正當的理由,即使石同河聽了,也會一臉嚴肅且關心地說那你快去忙你的事吧,不來也行,你的事重要。

但是他不來依然相當嚴重。雁子山和石同河是同鄉,在文協裡,同鄉是應該相互扶持的,是盟友。

今天你可以用一個很正確的理由不來,但是以後遇到和你前途有關的事情,我也可以不去。你的事情可能很重要,但是如果你不來,就說明你覺得那件事比你的前途重要,那我自然也不用在乎你的前途。

這是在這個圈子裡,大家必須心知肚明的潛在邏輯。你可以不懂,可如果你吃了苦頭後來哭訴,自然有人告訴你這個邏輯。

石漱秋快哭出來了,蕭夢吟拍著他的肩膀說:“好了好了,他不來也並不影響什麼,這個研討會不是衝鋒的號角,而是勝利的凱歌。隻要召開了,你就已經獲得了勝利。”

石漱秋吸了吸鼻子:“可是你不來,讓我覺得特沒意思。”

“彆孩子氣啦!”

她伸手,摸了石漱秋的頭發,石漱秋感覺心情好多了。

蕭夢吟是那種女人:你構思一個此生見過的最冷漠的女人,從來不跟你說話的那種,僅有的幾次對話,也隻是在嘲諷和她不熟的你——如果你想出來了,就有她七八分古怪了。

所以難怪認識她的人背地裡叫她“冰刀”。

她唯獨在石漱秋麵前才會有這種“姐姐感”,石漱秋覺得,這不是真正的她,但是又覺得她對自己是特彆的,內心十分貪戀。

石漱秋道:“夢夢姐,王子虛寫的東西上了《獲得》,你怎麼看?”

“我現在不想討論這個問題。”蕭夢吟一反常態,語氣突然變得冷硬起來,冷硬到他不敢再問。

“好吧。”

蕭夢吟說,她還要繼續思考,今天會在南大獨自行走很久,如果再看到她,希望不要打擾她。於是石漱秋跟她告彆,推著自行車走了一段路,忽然覺得很疲憊。

他坐到食堂前麵的石頭長凳上,看著來往的行人發呆。他喜歡觀察女生,穿各種不同服裝的女生。服裝能體現一個人的性格,因此他能看出哪個女生容易上手,哪個不值得去招惹。

他以此為根據,有一個評分標準,從1到5,5級是最容易上手,幾乎一約就可以約出去的,1級是最難上手的。蕭夢吟一開始他以為是5級,結果接近之後,發現是0級,他自己甚至都陷進去了。

所以從那之後,他一直在完善自己的評分體係。他坐在石凳上,盯著過往女生打分,來來往往,這個是肉色絲襪4級,那個是格子裙3級,這個是黑色打底褲3級……不,4級,她的打底褲是假透肉的。

石同河沒有打來電話。他以為他會打來電話,但是他沒有。這說明石同河很失望,相當失望,心情很不好。

但是他反而慶幸。因為他的心情也不好。如果石同河再打過來電話,他感覺自己會哭。

走過來一個3級長裙女和一個5級黑絲襪,女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石學長,好巧啊!居然在這裡見到你!”

石漱秋習慣性地表情陽光明媚地抬頭:“你們好。”

“哇,今天不是研討會嗎?你怎麼坐在這裡?”

“研討會結束了。”

5級女小碎步跺了起來,嘴裡花癡地發出尖叫:“哇石學長好帥啊近看超帥!學長我聽說你的作品這回轟動了文壇了,好厲害啊!”

石漱秋溫和地笑了:“一般吧。”

這時他突然意識到,在他這裡,雁子山和蕭夢吟沒有參加研討會,是如同天崩地裂一般的大事,但是在外麵的人眼中,這並不重要。

他依然是年輕一輩的領軍作家,沒有任何人能夠撼動這個結果,即使王子虛再年輕10歲,也無法動搖他的地位,何況他已經老到超出賽道了?

石漱秋恢複了一些自信。

……

王子虛蹲在路邊看人。

他有觀察人類的習慣。

本來這並不是一種習慣,而是一種訓練:契訶夫在書中傳授過一種訓練寫作的技巧,廣泛地、用儘全力地去觀察人類,在腦海中用最精煉、最簡短又最鮮明的語句去描述他們。

觀察他們身上的細節,想象那背後的故事,這樣人物就可以立在故事中。

比如王子虛就看到一個穿著馬卡龍藍色高跟鞋的女人。女人不是什麼年輕女人,少說也有四十歲以上,高跟鞋也不是什麼嶄新高跟鞋,舊得鞋幫子都變成了黑色,鞋麵上的珍珠都耷拉下來,像一隻年邁狗狗的耳朵。

顯然這個女人並不是什麼有錢人,陳舊的高跟鞋的狀態與其鮮豔明快的顏色形成了糟糕的對比,讓它看起來更加醜陋。

但是王子虛想象。他能想象到這個女人初初買到這雙鞋時的場景:當時這雙鞋有著高貴的模樣,他能想象出這個女人將它帶回家時的喜悅以及對它的喜愛。

時間可以讓一切蒙塵,他能想象到這個女人在門前小心翼翼地穿上這雙鞋,或許是出於對生活的麻木,也或許是出於對生活的抗爭,也或許隻是生活的慣性。

他想到這裡,突然覺得很悲涼,忍不住潸然淚下。女人當初買鞋的喜悅,和此時穿著臟鞋的麻木,此時在他的想象空間裡重疊。她朝他這邊走來,看著他覺得有些奇怪,不知道他是在為她而哭。

他又看到,一個和這女人形成鮮明對比裝束的另一個女人朝這邊走過來,從頭發到服裝,都顯得一絲不苟,就連身材都無可挑剔,苗條的腰肢上,有堪稱壯觀的山脈。

再仔細一看,王子虛不哭了,並且鬱悶起來:原來是蕭夢吟啊。

他很奇怪蕭夢吟為什麼沒有去參加研討會,他看她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但他不打算跟蕭夢吟打招呼。

可是蕭夢吟直直朝他走來。所以他不得不站起身,把手裡的煙頭栽到花壇的泥土裡。

“你提前出來了嗎?”蕭夢吟問。

“你沒去參加?”

“我在想事。”

“我也出來想事。不過現在八成開完了。”

“怎麼樣?”

“還好,都是模棱兩可的話,沒什麼營養。”

蕭夢吟撇了撇嘴,說:“你倒挑剔上了,隻怕你連得到這種沒營養的評論的機會都很難有哦。”

王子虛伸了個懶腰:“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會請那種很有名的文人,就是那種電視上、報紙上,到處都能見到,一有什麼事,就能看見他們發表評論,但是連他們的作品都想不起一個。但他們就是有名,你說奇不奇怪?”

蕭夢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用生硬的轉折說:“我一直在想你的事。”

“啊?”

“我想,你大概是個很有才華的人。”蕭夢吟說。

“哦……”王子虛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覺得從這個女人口中得到誇讚不是什麼好事,有陰謀的味道。

蕭夢吟說:“因為我還沒有看過你的作品,所以我說隻是大概,等我看過之後,才能下斷言。所以你放心,我一定會看的。”

“嗯……我……”

“你不用發表觀點,我說,你聽著就好。”蕭夢吟有點霸道,“我承認我之前有點破防,因為我覺得你不可能登上《獲得》,因為我覺得,我沒有登上獲得,這不是什麼傲慢,你聽著……”

王子虛想要露出表情,又被蕭夢吟給凶了回去,她接著說道:

“因為我覺得,我沒有登上《獲得》的原因,是因為我的資曆不夠,你的資曆比我更不夠,你卻登上了,那說明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樣,所以我有點破防。”

王子虛明白了,深深地點頭。

“所以不是因為恨你或者看你不爽才破防,是因為我自己內生的原因,是因為我自己的問題。”蕭夢吟最後總結道,“不是因為你。”

王子虛說:“原來如此。”

“不過你也應該明白了吧,通過這場研討會。”蕭夢吟說。

“明白什麼?”

“明白沒有人會昭告你的勝利。”蕭夢吟說,“你可能在期待,登上《獲得》之後,坐在那裡,用你的成功,去證明石漱秋的失敗。”

王子虛說:“誠實地說,我去隻是證明一下我沒有消失。”

“你成功地沒有消失,而且還以一種令人嫌惡的姿態活著——對於石家那兩位來說——他們狠狠地被你惡心到了。”蕭夢吟說。

“那還真是遺憾呐。”

“是很遺憾,更遺憾的是,在外界的人眼裡,你從一開始就不存在。”蕭夢吟說,“我們的世界不是一部,不具有那種戲劇性的矛盾衝突、好人活著壞人死了,皆大歡喜。我們的現實是現代性的。”

“現代性的。”王子虛重複。

“石漱秋接下來會去宣告他的勝利。無人昭告你的勝利,或者說,無意義。”蕭夢吟說。

王子虛被她說得有鬱悶:“所以你來宣告我的勝利無意義。”

“對,就好像我本以為,我母親甩掉那個出軌的爹後,會成為人生的勝利者,但卻隻能在漫長的時間中感受失敗人生的回響,看一個人如何反複舔舐自己的傷口,導致一切惡化到不可控製。總有個人要像烏鴉一般給人帶來壞消息,終結掉無謂的幻想。”

“……”

她突然說出了很沉重的話,沉重到王子虛無法接住,就這樣默默看著話掉在地上。

蕭夢吟好像也有和他想象中不一樣的一麵。

蕭夢吟抬眼看了眼他身後,小聲說:“晚上到仁智橋來,我再跟你聊聊。”

王子虛還沒反應過來,一回頭,才看到寧春宴和陳青蘿洶洶而來,再一回頭,隻能看見蕭夢吟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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