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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僅此而已(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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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什麼名字?

好像不記得了。

但就記得,好痛,好恨。

最後,好像是要勸夫君……勸夫君……勸夫君什麼?

腐臭味傳來,那是垃圾和身體爛在外麵裡的味道。

身上有許多地方長的癬開始發癢,頭逐漸變的痛起來。

衣物泡在水裡,衣服和襪子等等東西都泡一起,不知道泡了多久?水都已經變色了。

等等,好像不止衣物。

自己也泡在水裡。

為什麼?

記憶模糊不清,身體瘙癢,沉重的抬不起來。

而這時候,它突然聽見了一個聲音。

“我來給你們伸冤了。”

隻一句話,它就醒了。

醒過來,她卻發現,自己的全身已經泡浮囊了。

沒有那麼痛苦,可是有一種難以抵抗的瘙癢。

它開始抓撓自己的身體,誰知身體早就發脹腫了起來,皮薄如紙,隻是一抓撓,登時皮破肉爛,鮮血淋流如雨。

可它卻不覺得有什麼痛的,反而覺得暢快,更是用力抓撓。

這般暢快之下,心中悲戚似乎愈發沉重了起來。

但又不知道哀傷的是什麼,不由得原地哭了起來。

皮破腥血流,身傷時時裂。

青斑腹肚脹,鼻孔有沙泥。

渾然不覺痛,隻是心傷傷。

霎時間,鬼哭啾啾,陰風陣陣,愁懷萬縷,淚不能乾。

這一哭,周圍似乎有許許多多的人,也跟著哭了起來。

垢麵蓬頭,愁眉皺眼,俱化作無儘哭聲,在這郊外之中,滴滴血淚流下,好似下了一場血雨。

若是凡人在這裡,光是聽聞這鬼哭血雨,怕是就要魂膽俱喪,動彈不得。

這幅場景,著實有些壯觀。

無數鬼怪,無數殘骸,他們搞不好都說不清楚,也記不得自己到底在哭什麼,可就是哭,好像有無儘的悲戚說不出來。

哭聲不絕,瘴煙之內,血肉糜爛,淋漓滿地,看不見幾具完整的屍體,狂魂怨鬼,不得解釋,惹得陰風重重,不見天清日朗。

骨若有知,呻鳴於野,滄州城曝屍以萬數,呻鳴之聲,又何其盛焉?

這裡也不是什麼‘崗’,準確的說,這隻不過是滄州外城那無窮無儘的扭曲小巷之中的一處死角而已。

這依然是在城市內,周圍是因為過度違建,而導致垮塌廢棄了的廢墟。

沒有規劃的城市就會出現這種廢墟,時常被當做垃圾堆使用。

這些垃圾裡,什麼東西都有。

來到此處,高見站在血雨之中,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是,他是準備來的,這是計劃好的。

可是……

當他真的說出那句話之後,當眼前的眾鬼被喚起的時候,高見卻站在原地,挪不動腳步。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眼前這些屍體……

他們不是什麼古戰場遺骸,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也不是什麼驚天冤屈,怨氣震霄。

他們就隻是出生,然後……死去,或許他們自己都有些麻木。

有多少愛恨情仇,有多少生離死彆,又有多少真情流露?

但這些都沒有意義。

都說,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主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這一點不錯,滄州外城有千萬人,也就是說有千萬個不同的故事,千萬個主角。

可惜,對世界而言並非如此。

眼前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東西,所有的悲歡喜樂,崇高低劣,其實都沒幾個人在意。

下麵的生生死死,眼前眾鬼啼哭,

有的是遍身死血淤紫黯色,或鼻有血或清水出。

有的是傷處有血腫,皮破處四畔赤色,骨並筋皮斷折。

有的是骨折,腸臟出,大片浮皮,紫赤,皮肉緊硬攣縮。

有的是身體光腫,麵黑,有青黃膿水流。

有的是遍身上下屍脹臭爛,蛆蟲往來咂食。

有是是三四次經火,肉色皆焦赤,有舊瘡癤瘢,新傷舊傷一並覆蓋。

一座亂墳,土野狼藉,竟沒有幾個全屍!

唯一一個全屍,就擺在最外麵,應該是今天下午才有人拖過來丟掉的。

而且,高見還認識。

他今天下午,就聽說過這個女人。

而且,這個女人也是眼前亂葬崗中,最先蘇醒的,似乎也是唯一一個還具備比較清醒的意識的。

鬼死後,如果久久不入輪回,那麼就會變成孤魂野鬼,逐漸殘缺,逐漸忘記自己是誰。

如果它執念和怨念很深,或許還會記得自己要什麼,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是知道自己想要,這樣受到驅使,說不定還能修成鬼怪。

但如果怨念被時間磨滅了,那他們就會變成純粹的陰魂,一種不知何來,不知何去的陰魂,變成厲害的鬼怪出場的時候周圍圍繞的陰風。

這座亂葬崗,陰魂占多數。

而眼前的女人,運氣很好,她下午才死,所以神智最清醒,隻是有些茫然而已。

人死之後,多是如此。

看見對方蘇醒,高見頂著血雨,走上前去,蹲著下來,握住了對方的手,阻止了她自己抓撓自己的肉身。

再撓下去,就沒有人形了。

就在高見握住她的手的時候,一股濃烈的怨氣襲來。

眼前的女鬼露出了獠牙,蒼白的麵龐顯露出了敵意,雙目漆黑,瞳仁擴大覆蓋了整個眼白,來自鬼魂對活物下意識的攻擊性瞬間充斥了周圍的亂葬崗!

幽鬼之類,失其所居,喪其骸骨,相與悲怨,天生就具備強烈的敵意和攻擊性!

但高見沒有停下,而是輕聲說道“萍兒,你叫萍兒,全名是劉萍,是三岔河水神的第九房小妾。”高見說道。

說著,他看向周圍的亂葬崗。

天陰雨濕,淒神寒骨,

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

其他的冤魂還在暴動,但是他們似乎都沒有神智,或者說不夠清明。

隻有這個叫劉萍的,因為屍體還算完整

“我是劉萍……我,死了?”

噢,對。

我死了。

意識到這點之後,身體不再瘙癢,一股強烈的劇痛和窒息襲來!

很多鬼怪都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但如果告訴他們自己的名字,能讓他們回憶起來很多事情,不過……這是有風險的。

回憶自己的死狀,會讓很多鬼怪失去神智,畢竟他們本身就已經失去了完整的思考能力。

劉萍被高見提醒了之後,她想起來了。

她希望夫君下點雨。

因為她知道,大家都沒水喝,全指望買水和雨水。

買水太貴了,要十錢才能打來一桶,一桶隻夠全家人喝的。

因此,很多人,如果不下雨,都不會洗澡。

但這樣的話,身上會生瘡,如果再不洗,瘡就會爛掉,流血流膿,然後就是發燒,起不來床,很多人都會這麼死掉。

所以她經常勸說夫君,多下點雨。

她答應了夫君好多事情,該做的,不該做的,都答應了。

隻希望多下點雨。

但是今天下午之後……她被丟進了河裡。

或許是因為要有第十房小妾了吧。

窒息感壓迫著劉萍,痛楚令她完全失去了人形,隻能聽見劇烈的嘶吼,還有不斷閃爍的魂魄,似乎正在受到強烈的折磨!

如果是白平的話,肯定有往生咒之類的手段,幫助他們解脫吧。

但高見不會。

高見隻有兩個辦法幫他們解脫,一個是讓他們魂飛魄散……

另一個,就是眼下他做的這個。

感受著劉萍那強烈的痛苦,高見握住她屍體上的手,握的更緊了些,說道“我來幫你伸冤了。”

“有什麼冤屈,就告訴我。”

劉萍的身軀開始扭曲。

能說嗎?

能信嗎?

窒息感,痛楚,難以想象的瘙癢和無法形容的壓抑,再加上四周的鬼哭血雨,一片狼藉的亂葬巷好像地獄一樣。

能信嗎?

“相信我。”高見緊緊握住。

能信。

劉萍睜開了眼睛。

停止了哭泣。

隨著她的停止,四周那些早已喪失了神智,化作普通陰魂的孤魂野鬼們也跟著停下,隻剩下幾個寥寥的哭聲。

“那人……是本地的水神,有牌位的,先生,你——”劉萍終於恢複了一星半點的神智,開口說道。

“水神嗎?那碰巧了,我前兩天才殺了一個河伯,專業的很。”高見鬆了口氣,笑著說道。

——————————

當高見離開那座亂葬的垃圾堆的時候,他已經差不多知道了情況。

其實,沒有什麼超乎想象的展開,沒有什麼那種難以置信的惡行。

財主老爺,因為積德行善,被鄉裡人當做恩人,死後被供奉了香火,當了神。

很正常。

老爺當了神之後,作風和以往一樣,和他活著的時候一樣。

就是這樣。

爛大街的故事,說出來都丟人的小事,劉萍自己也不是什麼絕世美女,隻不過是長相清秀一些。

酒桌上拿出來當談資,都嫌棄這種事情太小了,顯得有點雞毛蒜皮。

沒有坑殺四十萬的血腥,也沒有屠滅十三國的氣魄,就連做壞事都不如那些聲勢動天的大惡人。

所謂財主,家資算來算去,也就隻有二三十金而已。

說他的什麼享受,其實算來算去……

不過是幾戶人家的閨女而已。

不過是幾百家人日常的孝敬罷了。

不過是平日裡隨手拿走的幾個饃饃。

不過是路過的時候順手抓的幾隻雞。

不過是讓你過去幫忙做點工,拉點磨。

不過是反抗的時候踢你幾腳,家丁打你一頓。

甚至就連剝削都顯得那麼沒有含金量,還處於原始的強掠階段,比起那些精妙的金融手段不知道差到什麼地方去了。

僅此而已……

過年吃的白麵饃饃被順手搶走了,整個年,一家人坐在破屋裡喝稀粥,麵對麵說不出話。

做工勞累了一天,回家一看,發現自己家的活還沒乾,又撐著再乾一遍。

家裡的雞被抓去吃了,原本幾天一個的雞蛋沒有了,孩子問以後什麼時候能吃雞蛋。

被家丁打了,手指被碾子軋斷了一節,好不容易養好之後,做工的時候更費點力。

如此,而已。

僅此而已,但就是逼死了十幾戶人家。

就害死了七八個閨女。

人命就是這麼不值錢,有時候丟了隻雞,沒了幾個饃饃,人也就活不下去了,感覺日子沒了奔頭了。

說起來都是小事,有時候一年也就幾百錢而已,忍一忍就過去了。

都是這麼過來的。

誰讓財主勢大呢?誰讓他和當官的關係好呢?誰讓他交得起供奉呢?

但有時候啊……就是過不去啊。

過不去,那就這樣吧,一個想不開,也就這樣了。

說來不稀奇,到處都是這樣死的人。

就連劉萍說起來的時候,好像她自己也不那麼怨恨了。

這些事情,說出來之後……好像就不大了,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就連受害者自己都覺得好像當不起這麼大的怨恨。

高見隻是沉默的聽著。

他回想起了,他最開始遇到的那個低山村,他好像有點明白了那個人為什麼要自殺在白平麵前了。

寧泰縣城一片寧泰,到處好像都沒什麼大事。

滄州城也是一樣,他和白平和過客一樣路過的時候,也沒發現有什麼特彆不對的事情,路過也就路過了。

神朝如此宏偉發達,奇觀遍地,各地看起來也富碩,糧食生產一直都不低,養得活這麼多人口,而修行法也較為普及。

乍一路過,就是如此富饒美麗的國度。

因為這些都是小事。

在神朝如此龐大宏偉的基調麵前,幾隻雞,幾個饃饃,幾個閨女又算得了什麼?

等到聽完之後,高見隻說了一句“好,我知道了。”

於是,高見離開了。

留下了原地的陰魂,不斷吹拂著垃圾場。

三岔河水神,位置很清楚,神廟也很清楚。

高見牽著走龍,一路走去,已經是晚上,可以看見神廟前麵,有許多敲鑼打鼓的人,應該是在迎親。

這邊,喜氣洋洋,花重火明,荷包繡鴛鴦。

那邊,敗塚荒丘,天陰鬼哭,夜雨似血腥。

這讓高見輕笑一聲。

還真是巧了。

上次,也是一堆人敲鑼打鼓。

“你在這兒等我幾分鐘。”高見拍了拍走龍的脖子。

走龍打了個響鼻。

他是戰馬,所以不怕廝殺,不怕血跡,所以不用擔心受驚亂跑。

高見穿著一身校尉的官服,走進了成親現場。

拔刀,鏽刀刀尖一寸,光潔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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