嗦完麵條,周至活動了一陣手腕和脖子,把空調打開到二十六度免得自己失溫僵硬。
做完這些,才將清水澆到畫上,開始利用積水,用鑷子和竹片將畫作分離。
將一塊大碎片揭開一點邊緣,小心地用竹片將粘連到一起的畫片分離開,將明畫壓回到原位,將清畫再拎起來一點,就這樣一點點小心地將《墨竹圖》的第一張大碎片給揭了下來。
同樣的,還是利用水的張力,將畫鋪到一邊的白紙托紙上,調整好位置,工作就算是邁出了第一步。
光揭這最容易的一片,周至看了下時間,就花了自己半個多小時。
輕輕鬆了一口氣,邁出這第一步,好像也不算是很難嘛……
的確,恐怕故宮裡邊的專業工作員,經手修複畫作無論數量還是珍貴程度,很多人連周至的零頭都不到,這手藝是絕對練出來了。
主要是之前心態太緊張,換個思路揭畫心,雖然是揚州八怪的作品,那壓力也小了許多。
一旦專注起來,時間的流逝就感覺不到了,周至現在就不禁暗暗得意,自己結合修複經驗給工作台搞出來的改進工作,現在派上了大用場。
這是一張兩米多長的工作台,大小就是一張大雙人床大小,環氧樹脂噴漆拋光台麵,和四表舅的老式大漆工作台的區彆,就是這個工作台摹仿了許安然製圖用的台麵,上麵畫滿了各種標尺和分格。
環氧樹脂本身是透明的,樹脂層很厚,邊上加了燈帶,點亮之後,台麵還能夠產生窗戶透光的效果。
古人用雙鉤法複製畫作,就是將原作掛在窗戶上,在上麵蒙上白紙,利用透光原理勾描的。
現在書寫的習慣變化了,都是坐著書寫,這個帶光帶的台麵,同樣能夠達到這樣的效果。
當然了,對於周至的修複工作來說,作用也很大,相比四表舅那種全靠裝裱師父眼力的台麵,周至這個帶有刻度,就多了一個讓他更加精準的輔助。
假公濟私,周至從三峽文保基金搞來的第一筆經費,就是將古籍修複研究所的工作台,全部換成了這種有自己專利的台麵。
雖然型號小了很多,但是袁所長高興得將周至誇成了一朵花,這樣自帶內光源的工作台對於大家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
類似的改進還有很多,比如工作台上方的照明光,改成了手術台用的無影照明,還可以隨工作區域的變化而移動,調節亮度。
比如各種修複工具的重新製作,從一把硬刷一把軟刷一盆漿糊就可以乾活,升級到了各種工具掛了一牆。
就連熬個漿糊,周至都引入了量杯和電子秤,將四表舅應對各種不同工作場景下的漿糊濃度做了一個表格,打印出來貼在牆上。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些小手段,都是跟安然表哥學的,相當好用。
大碎片好粘不好取,小碎片好取不好粘,要將每一片碎片回到它本該在的地方,而且筆意和紙張纖維要能夠接續得上,中間的縫是該留補還是該直接拚攏,這些都是這個工作過程中的難點。
不過好在就類似玩稍微複雜些的拚圖,需要修複者具備相當的書法繪畫技能儲備,而對於周至來說,技術早不存在問題,主要就是體力和耐心。
這個過程對於加深對畫家筆法畫法的理解,卻是進益非凡的,相當於有一個高手在給你細細演示,讓你明白他們的每一筆,每一點,是如何在紙麵上形成的。
哪怕是平日裡臨帖,描影,因為個人意誌的作用,往往對原作也做不到這麼細致的理解。
可是修複就不一樣,自己的東西一律擯棄不用,一切以還原原作神髓為最高目的,研究自然就會比臨摹描影更加深入。
就好像原作者還魂了,抓著你的手要你寫得畫得跟他一模一樣那般。
當然了,也得是對這行有相當高追求,立誌成為大師的人,才會這麼折磨自己。
對於大多數完成工作任務領工資養家糊口的工匠而言,壓根都透不到這一層來。
漸漸地,《墨梅圖》被一點點地揭了起來,挪移到了另一邊的白宣托紙上去,這一邊的山水花鳥冊頁,一點點露出了它的本來麵目。
吳門畫派千年來一脈相承,陳淳繪山水,效法米友仁、高克恭,水墨淋漓頗得氤氳之氣。然後跳出窠臼創造出潑墨之功,表現煙雲水色,妙不可言。
在寫意花卉方麵也獨得玄門,筆法揮灑自如,富有疏朗輕健的風姿,筆筆如篆如草,無一筆非法書章法,用墨設色,則如後人徐沁稱道的那樣“淺色淡墨之痕,俱化矣!”
而徐渭兼收各家之長而不為所限,大膽變革。無論是花卉還是花鳥,皆一揮而就,運用勾、點、潑、皴等多種筆墨形態,豐富的運動軌跡與濃淡、徐疾、大小、乾濕、疏密程度各異的筆蹤墨韻,充分展現出什麼叫做“戴著鐐銬跳舞”,表現出疾書的即興性和不可重複性,呈現出中國繪畫中最為強烈的抽象表現主義,賦予其內在的氣質、精神,並能使欣賞者有如臨其境之感。
驅墨如雲,氣勢逼人。正如張岱所言:“今見青藤諸畫,離奇超脫,蒼勁中姿媚躍出,與其書法奇絕略同。昔人謂摩詰之詩,詩中有畫,摩詰之畫,畫中有詩;餘謂青藤之書,書中有畫,青藤之畫,畫中有書。”
這就是“大寫意”,兩人合力將中國畫推向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峰,中國寫意畫從此走向了書寫表達強烈思想情感的最高境界,把在生宣紙上隨意控製筆墨以表現情感的寫意花鳥畫技巧,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成為中國寫意花鳥畫發展中的裡程碑。
這也給當時走到文徵明,唐伯虎時代後,再難以進步的文人畫,一腳踢開了山門,打開了一個廣闊的發展空間。
其後的八大山人、石濤、揚州八怪緊跟而上,而近現代的吳昌碩、齊白石,甚至可以說所有中國畫家,都產生了積極深遠的影響。
這就是為什麼文徵明會評價陳淳“非吾徒也”,為什麼鄭板橋會自稱“青藤門下走狗”的原因。
文人畫,就必須“以書入畫”,“以詩如畫”,用詩歌和書法的審美體係帶入到繪畫當中。
陳徐二人都是詩人,也是當時的草書大家,一位書法被評價為“墨中飛將軍”,一位敢自稱“書法第一,詩第二,文第三,畫第四”,有人甚至推崇其草書為“有明一人”。
隻可惜後世的畫家裡,再沒有誰的書法境界能夠達到這兩位的高度,詩歌水平更是那啥,投射到繪畫上,無論技法如何精到,在所謂的“文氣兒”上,始終就少了薄薄的一層。
大寫意的兩大豐碑,直接讓後人仰望,幾乎無法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