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至說道:“我猜測,空海禪師的著述當中,隻有執筆法,而沒有運筆法。”
阪本五郎和安宅英一對視一眼,麵露驚訝之色:“還有運筆法?”
“哈?”周至都樂了:“那是當然,隻有運筆法,才是二王書風的真正精髓啊!”
“其實中國的書道,光筆就分了許多種,比如晉代常用的,便有雀頭、雞距、柳葉諸多的區分。”
“然後就是類似空海法師留下著述當中的執筆之法。”
“有了這兩樣之後,接下來就是書寫角度和運筆之法了。”
“這裡麵涉及到一係列的專業術語,因此張旭才會說需要向二王後人求得傳授,‘不然,何以知古人之詞雲爾’。”
“隨著時代的變化,除了執筆法大體未變以外,筆本身的變化,書寫角度的變化,帶來了運筆法的大變。”
“但是運筆之法,說到底就是一種運動,它就逃不開運動的特性,因此並不意味著我們無法將古代經典運筆之法恢複出來。”
“因此對於古代筆法尤其是晉唐筆法,我們既要重視師法,但是也不能過於機械地去理解,不能按圖索驥,而是要在實踐中去掌握理解。”
“但是總體來說,晉唐筆法起初確實是以二王為中心的一套技法準則,是古代經典書法技法的結晶,這是一套基本的用筆規則,符合這套運筆規則,就意味著掌握了古法核心。”
“其用筆核心要點是有起、行、收等動作,中間包含提、按、頓、挫、圓轉、方折等運筆技巧,最關鍵的,是保證絞轉狀態的中鋒行筆,就算是側鋒切入也要即時改變筆鋒的入紙狀態,轉行中鋒讓筆畫變得飽滿圓渾、力透紙背,即所謂入木三分。”
周至從林婉秋筆記本上撕下一片紙片,夾在了簽字筆的筆帽上,然後示範書寫時的方法,小紙片在這時就變成了一個指示器,大家發現周至在模擬臨摹《大日經的時候,紙片竟然隨著筆畫的舒展,在朝著各個方向轉動。
周至一邊寫一邊講解:“這套動作的有機配合,需要長久練習,才能到達理想效果。不過,動作幅度的大小、力量的變化,都會影響風格的生成。”
“寫小字,則運筆動作的變化不會那麼劇烈,而寫大字,則要尋找行筆過程中的強烈變化。不管寫什麼字體、什麼字形,都需有上述這套規矩法則。隻不過動作的輕重緩急在一呼一吸之間就會因差之毫厘而失之千裡。”
“唐人的筆法,其實與晉人之間也多有差異,晉人的運筆多隸意,強調方折古韻,而唐人的筆法多裝飾味道,強調完整的技法運動。”
“唐代書法前後也有巨大差異,比如虞世南、孫過庭、懷素、張旭的行草書,差彆也很大。但他們都以中鋒行筆,氣血流暢,方折圓轉,出入鋒毫,無一筆不到位,這就是唐書晉意的最大特征!”
“而這樣的方式,在空海禪師的筆意當中卻沒有明顯地表達出來,尤其在轉折之處,大家注意看……”周至將筆杆在玻璃櫥窗上轉動了一個角度,筆畫也隨之發生轉變:“這是保持中鋒運筆的轉筆之法,筆管在筆畫轉折的過程中也要有一個先行的轉動。”
“再看,”周至再寫了一筆:“看,這一筆隻有筆畫的轉折而沒有了筆本身的轉折,待到轉折完成之後,再運腕重走中鋒,就有些如同我們現在寫鋼筆字了。”
“再看,”周至再寫了一筆:“這一筆乾脆就是轉折之後連中鋒都不追回,直接以側峰來完成了。”
“第一種方法很繁複,也很考驗功力,但是書寫出來的字,更加符合晉人講求風骨氣韻、唐人講求氣度豪邁的審美情趣和格調內涵,這才是晉唐筆法。”
“當然了,書法體係是一個非常複雜的係統,並非說二王筆意就是追求筆筆中鋒,恰恰相反,二王還是運用側鋒的高手,側鋒用得好,會給書法增加秀麗的氣質,這就是書法中所謂的‘側鋒取妍’。”
“我隻是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來講述何謂書法的‘法度’和‘傳承’。”周至將筆管上的紙片取下來,將筆交還給林婉秋:“但是僅從這些,我們至少已經能夠看出來,空海禪師的書法,更多的轉折處用的是第三種方法和第二種方法,因此儘管在結字上儘量效彷晉代二王的書風,然而在運筆一節上,依舊顯得比較單調,遠不如張懷豐富,更難追二王,應該是未得高人傳授其法。”
見到阪本五郎和安宅英一臉色有些發白,周至趕緊說道:“當然了,這並不是說空海禪師就不是偉大的書法家,相反,曆史上不鐘二王的著名書法家也很多,空海禪師能夠取法二王結字,卻在運筆上走出自己的路子,兩相結合,誒……日式料理店那種特殊的楷體,是不是就受了他的影響啊?”
見周至並沒有詆毀空海禪師,兩人這才鬆了一口氣,安宅英一笑道:“是的,那套字體,其實就是從空海禪師的《心經中模擬出來的。”
周至說道:“其實晉唐的運筆法也不是就絕對適合今天,很多人不知道,書法到了宋代,就發生了一項絕大的變化。”
“請問小周先生,是什麼變化?”安宅英一問道。
“書寫平麵的方向變了。”
“這是什麼意思?”安宅英一更加的湖塗了。
“秦漢多寫竹簡,書寫者一手持簡,一手持筆,書寫的方式是這樣的。”周至比了一個動作:“書寫的平麵大體是垂直於地麵的,而筆的方向大體是水平於地麵的。”
“包括帛書,也多是如此,到了晉唐,這樣的書風也保留了下來。”
“唐代發明了雙鉤法,用來複製名家書法,便是將黃蠟紙覆蓋在書法之上,透過日光描摹筆畫兩邊輪廓,在填充中部,這既是雙鉤這個名頭的來曆。”
“這也是和當時豎寫的書風相適應的。”
“與這樣的豎寫方式相匹配,當時的毛筆多用狼毫,彈性十足,可以抵抗自身蘸墨之後的重力。”
“直到宋代,木製的桌椅開始流行起來,書寫的方式更多地改為紙鋪於桌,變成了書寫平麵水平於地麵,而筆管方向垂直於地麵了。”
“筆毛更為柔軟的羊毫這時候得以廣泛運用,書寫的方式已經大變,因此書成後的風格,與晉唐也就必然會出現一些偏轉。”
“就算是最極致的模彷,也會因為這些基礎的改變,而發生一些細節上的差彆。”
“這其實可以視作一種與時俱進的實用變化,而並非藝術和審美上的墮落。”周至最後總結:“死追硬套,反而是誤入歧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