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一轉瓶子。”四表舅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大賞瓶:“這戲法變得……”
周至將瓶子輕輕轉動,四舅媽突然一把抓住四表舅的胳膊:“這是……通景!不,比畫作上的通景神奇百倍!”
“的確是通景手法。”四表舅點頭:“不過將賞瓶的幅度變化也巧妙地利用了起來,遠比平麵上作畫的通景手法複雜百倍,因此營造出的立體效果,也就神奇百倍,真是巧奪天工!”
“舅媽,什麼叫通景?”
“肘子你先把東西放下,小心點。”四舅媽說道。
“哦。”
“這通景啊,其實就是西洋透視手法。”四表舅說道:“這種畫在圓明園、故宮敬勝齋、倦勤齋都有。”
“不過圓明園和敬勝齋的通景畫都已經毀了,現在就倦勤齋還有保存。”
“那裡的通景畫是將整個頂棚描繪成一座藤蘿架,架上爬滿了藤蘿,並盛開著藍紫色的花朵。透過藤蘿架和枝乾花葉,從空隙中能見到藍藍的天空。”
“這一切都是畫出來的。藤蘿花朵的形狀依照遠近透視而不同。觀者如果站在戲台前麵的某一點上,也隻有從這一點,抬頭向頂棚望去,就會發現藤蘿架上的一朵花,正好就懸在你的頭頂上,呈正透視狀。”
“以這朵花為中心,逐漸向四周遠去,花朵也慢慢變成傾斜狀,離這個中心花朵越遠的地方,花朵的形狀傾斜度越大,最遠處的花朵幾乎是平躺著的樣子。”
“可是當你站在這個點上向戲台方向看去,就會發現畫麵變了,那些藤蘿架上的花朵,神奇地變成了朵朵下垂的模樣。”
“畫師就是用這種高超的表現手法,營造出一種很奇妙的立體視錯覺。這種手法,就叫做‘通景’。”
“也就是說,通景這道技藝,就是利用西方透視技巧,在特定的觀測點上,將平麵上的畫麵,通過巧妙的畫法和觀者的視力錯覺,讓畫麵營造出一種立體的視覺效果?”
“嗯,就是這個意思。”四表舅對周至的解釋表示認可:“你是怎麼發現這道機關的?”
“嗨!”周至笑道:“這瓶子當時就這樣擺在一個矮幾上,我們蹲在那兒研究,因為這瓶子的畫法實在是古怪,因此最終認定這應該是後朝民窯仿品,或者就是官窯沒有被毀掉的次品,直到我起身的時候慢了一點,發現了這個秘密。”
“你這運氣可真是太好了。”四舅媽笑道:“那這個賞瓶就要加上通景二字——乾隆官窯童子窺戲雙獅耳五彩通景大賞瓶。”
其實周至在發現這個瓷瓶的秘密之後就已經確定是乾隆官窯的東西了,而且可以想見的是這玩意兒工藝難度實在是太高,因此就和被譽為“瓷母”,正式名稱應當叫做“各種釉色大瓷瓶”那件乾隆大瓶一樣,成了孤品。
現在得到了四舅媽和四舅的肯定,周至心裡當然更加高興。
“肘子你花了多少錢?”
“四百,當做後仿乾隆的殘次仿品買的。白菜價。”
“還真是白菜價。”四表舅不由得抽了抽嘴角,嘀咕道:“這玩意兒換誰來都得打眼,誰知道乾隆年間唐英還將通景技法運用到了瓷器上……”
“那這個呢?”四舅媽拿起那個哥釉魚簍尊:“這個有什麼疑問嗎?”
“這個呀,”周至將邊上幾件東西也推到了四舅媽的身邊:“這是賣家和這幾樣——銅髹銀撐腰虎筆架,撮箕磚硯,壽星牙尖雕件印章,青花荷葉筆舔——算作一套文房處理給我的,一千五。”
“那裡為何有單獨將它挑了出來呢?”四舅媽微笑著問道。
“因為這東西就跟那瓷瓶一樣,古怪。”
“哪裡古怪?”
“從胎底,支釘痕跡,紫口鐵足,金絲鐵線,開片細碎粗細不一等特征來判定,這應該是一件南宋哥窯精品。”
“但是卻又一個很大的疑問,就是器型。”
“按照劉三爺的觀點,哥窯傳世的都是禮器造型,而這一件瓷器器型近似明清時代的魚簍尊,和傳世哥窯造型不合,因此將之定為了明仿,因此就不能叫哥窯了,隻能稱作‘哥釉’。”
四舅媽翻轉著瓷器認真鑒彆,嘴裡說道:“清代藍浦《jdz陶錄》卷六‘鎮仿古窯考’記載,哥窯乃宋代所燒,本龍泉琉田窯,處州人章姓兄弟分造,兄弟各生一;當時彆其所陶,兄長所造,曰哥窯。”
“哥窯瓷器土脈細紫,質地頗薄。有紫鐵足,多斷紋隱裂如魚子。釉色濃淡不一,惟米色、粉青兩種,汁純粹者貴。”
“《肆考》雲:古哥窯器,質之隱紋如龜子,古官窯,質之隱紋如蟹爪;碎器紋則大小塊碎。”
“哥窯和官窯都是同一地方取土,因此史稱其‘色好者類官,亦號百極碎’,隻能通過隱紋與汁釉加以鑒彆,比官窯略次。”
“因此《南窯筆記》關於哥窯的記錄是‘哥窯即章窯,出杭州大觀之後,章姓兄弟,處州人也,業陶,竊做於修內寺。’”
“因為修內司是宋代製作官窯瓷器的地方,文章這是說哥窯其實就是在官窯裡給倆兄弟偷造出來的,‘故釉色仿佛官窯’。但‘紋片粗硬,隱以墨漆,獨成一宗釉色,亦肥厚,有粉青、月白、淡牙色數種’。”
“文中還記載:又有深米色者為弟窯,不堪珍貴。”
“似乎是兄弟倆在官窯學到了手藝後,出來製作了大量幾乎可與官窯匹敵的精品瓷器,成了後世認定的宋瓷一脈精品。”
“也可能壓根就沒有出來,給搞成了公私合營。”四表舅說道:“因為哥窯的窯址至今都沒有找到,搞不好就是兩兄弟一直在利用官窯燒造都說不定。”
“不管怎麼說吧。”周至點頭:“這件瓷器除了器型之外,其餘所有特征都與哥窯完全契合,因此我覺得劉三爺的定論下得過於武斷了。”
四舅媽就對著四表舅笑道:“肘子嘴裡的劉三爺,應該也是蜀都的鑒賞大家,隻可惜好東西看得太多了,因此對稍有偏差的陌生器物,便劃歸到了仿品的行列。”
四表舅將那魚簍尊接過來摩挲了兩下:“不敢懷疑自己的知識體係,不敢突破自我認知,這就叫知見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