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國同時代的各類文物中,這棺床上的樂舞,是場麵最盛大;樂器種類之最齊全;雕刻方式最寫實,演奏方式最具神韻的。”
“現在我們已經搞明白了這些樂器編製,屬於西域龜茲樂係統。石刻極生動形象地再現了晚唐五代宮廷宴享樂的樂舞場麵,然後還厘清了參與舞者的數量。”
“肘子你再推斷一下,這個樂團的核心,是誰?”
“這裡。”周至拿手電照上了兩個浮雕:“這兩個拿拍板的人,他們是站著的,身子歪向一側,呈現的舞蹈姿態。”
“她們既是演奏者,還是舞蹈者,甚至有沒有可能……這是樂隊指揮?控製表演節奏和進度的人?”
“誒?這是你判斷的依據?”
“不是,因為一般樂隊的主演,都是弦樂表演藝術家,無論中西。”
“即便是鋼琴,其實也是琴錘敲擊琴弦發音的。”
“不過王館長既然這樣問了,那就可能有陷阱。”周至狡黠地笑了:“樂隊裡比弦樂演奏家還要核心的,就是指揮家,這二十四個人裡最像指揮的,也就這兩位拿拍板的人了。”
“啊你這……”老王不禁啼笑皆非:“你這也太精靈了……”
“我說對了?”周至也純屬瞎蒙,現在驚喜莫名。
“不是……你是猜著……也不算對,隻是有這種說法,還在考證而已……”
“哈哈哈……”辜幼文笑道:“咋一聽覺得達文胡說八道,仔細推斷起來,卻也是以理推之,合情合理。所以說不光學理科腦筋要靈活,學文科,腦筋同樣要靈活。文科也絕對不是死記硬背。”
“總之,這是我國家現在發掘出來的,較完整的唐朝宮廷樂隊形象。”辜振鐸點頭:“對於搞清楚唐朝及五代時期,宮廷樂隊的建製、音樂史、樂器史等,都是有很高價值的!”
“那可也不一定!”周至卻在這時候提出了反對。
“欸?為啥?”辜振鐸一愣。
“因為這個墓裡的特例太多了。”周至說道:“說明王建根本就是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比如這個地上墓,是彆的帝王墓沒有的。”
“比如券額上殘存一段彩畫,應當是繪紅綠二色寶相花,說明王建可能崇尚佛教;棺床上的須彌座樣式,似乎也可以證明。”
“但是除了這些之外,又還有雲紋、獸紋、龍紋,鳳紋,包括十二抬棺力士,很多又是道教的形象。”
“而這些麵對棺床,立體圓雕,半身樣式的抬棺力士,本身同樣也是各種陪葬製式裡所絕無僅有的。”
“還有就是這二十四伎樂,和道教的雲獸龍鳳,佛教的須彌座,纏枝蓮雕刻在一起,這是將宗教和世俗混於一處,總體而言就四個字可以表述——不倫不類。”
“感覺王建雖然不是蜀人,卻完美地秉承了蜀人的風格,就是喜歡新奇,也喜歡劍走偏鋒,離經叛道,和中原有彆,所謂的‘巴蜀出怪才’,就是這樣了。”
“比如那個,那又是什麼啊?”周至將手電照射到棺床邊一件東西上,卻是一口大缸。
“呃,那是油缸,出土的時候缸內還有燈,叫‘長明燈’,又稱‘萬年燈’。”
“這不對吧?照常規,此缸應置於墓主腳下,即棺床,或者龍座南端。才對。”
“你有怎麼知道的?”
“我看過定陵的紀錄片啊。”
“有這個嗎?”
“有個青花龍紋大缸啊,還有燃燒過的痕跡,介紹說是長明燈的油缸。”
“是的,這個油缸的位置的確又是特例。”老王隻得點頭:“不過最大的特例卻在那裡。”
手電的光照下,石床之後,有一尊人物坐像。
坐像人物和真人一般大笑,方臉寬額,濃眉深目,表情含蓄而深沉,頭戴袱頭,身穿長袍,兩手放在袖攏之中,正襟危坐。
人物的線條簡明流暢,自然大方,刀法純熟,但是美中不足的,是這人缺少了一種帝王的霸氣和英武,竟然就是個富於人情味兒的慈祥老頭。
很生活,很現實,沒有藝術的美化和加工。
周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既然這樣一尊造像出現在這裡,而且就位於棺床的正後方,那就隻能是墓主人——王建。
所以這就是完全按照王建生前的肖像而作的帝王真身寫實雕像!
這老頭也太自戀了!
“王館長,這是王建?”
“嗯。”老王笑道:“你說得對,這座墓的很多形製都打破了傳統,而且之後也沒有傳承,成了‘孤例’,比如這座帝王真身坐像,便是唯一發現。”
的確,帝王畫像倒是見得多了,是曆朝曆代祖廟裡供奉的東西,到了清代還將曆代帝王後妃、聖賢名臣像予以收集補齊,專門保管在南薰殿內。
但是玩寫實雕像可真不是華夏的傳統,那是西方人的玩意兒!
所以這就又是一個孤例!
“蜀中與外界相對獨立,因此很多文化流入之後,發展出了與外界不同的特點,這其實也是可以理解的。”辜振鐸最後予以這樣的評價。
對呀,周至一下子就樂了,王建才哪兒到哪兒,蜀中還有金沙遺址、三星堆,那才是既有中原文明的影子,又發展出自己獨有的宗教、文化、藝術和美學體係,那才是真正的誇張古怪,匪夷所思!
說起來花的時間很長,其實實際遊覽的時間並不長,從墓室出來,快到亮處的時候,江舒意悄然放開了周至的手。
“舒意其實覺得無聊吧?”周至問道。
“還好,聽你們說這些挺有趣的。”江舒意微笑道:“不過要是自己一個人來看的話,那的確挺無聊,還嚇人。”
“王建怎麼沒有胡子?”池薛荔倒是沒有鬆開周至的胳膊,一直就那樣挽著:“不像皇帝,慈眉善目的還沒胡子,倒像個太監。”
701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