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魏軍到得要比濟州島上的高麗君臣想象中快得多。
在高麗的求援文書正式送到江南總督府前,黎盛便帶著重組擴建後的江南海軍出發了,所以理論上魏軍登陸高麗的時間原本很有可能推遲到倭國和金國的大軍攻下開京,但實際上還沒花上五天,高麗的海岸線就已經遙遙在望。
站在海軍旗艦“震海龍”號上扶著劍柄的黎盛這一刻是那麼意氣風發。
他對這場戰爭充滿了信心,哪怕江南海軍如今隻能供養堪堪不到一萬人,能運送的步卒也隻有兩萬左右,後勤補給線也拉得有些長,這種強行登陸被占領區域然後展開作戰的方式很容易迎來當頭棒喝,但黎盛並不覺以三萬海陸混雜的軍隊對抗倭國金國十餘萬大軍是件多麼困難的事情。
他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後,最為強大的旗艦“震海龍”號長二十一丈一尺五寸(約六十米),有三層甲板,配備了四十八門“霹靂旋火炮”,炮身鑲嵌著青銅龍紋,射程能達數裡,艦艏裝備了“火鴉巢”,可以同時投射百枚火箭覆蓋敵船,甚至連底艙都設有人力驅動的“火龍車”,危急時能噴出桐油火柱阻截接舷的敵兵,在如今這個時代,就算找遍全天下,估計也找不出能與這艘旗艦相提並論的戰船。
更遠的地方,密密麻麻的快速突擊艦“海東青”幾乎鋪滿了海麵,為了追求速度,其艦長八丈五尺三寸(約二十米),而且采用了經過無數試驗後最為精巧速度最快的設計,船體采用南洋鐵木與青銅裝甲堆疊結構,能抗火攻,除了士卒配備的火槍與兩側火炮,還有工坊趕製出來的“百虎齊奔箭”速射架,每匣裝填數百支支火藥助推箭矢,隻需要一點小小的火花,接舷戰之前敵船就會被燒個精光。
經過了這麼多努力,動員了兩浙幾乎所有的船廠,當初顧懷到了江南,提出的要建立一支所向披靡海軍的想法,終於在這一刻成為了現實。
這是大魏海軍的第一次亮相,或許從今天開始,整個大海上都會是關於大魏海軍的不敗傳說黎盛這般想道。
雖然這支海軍的原始理念是要為大魏的海上貿易保駕護航,用在馳援高麗的戰場上似乎有些冒險和浪費,但對於這場戰爭,徐縉之前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不能拖,大魏沒辦法承擔北方隨時可能開戰的前提下,高麗戰場一直膠著下去的風險,這一次唯一的選擇就是速戰速決,甚至在黎盛出發之前,徐縉還對他說過,一旦戰局有向持久戰轉變的趨勢,大魏海軍就要立刻撤回江南,勿論其他!
彆管高麗開了什麼價錢,彆管後續可能產生的收益,大魏推倒重建的海軍一定不能出事!
當然,對徐縉的小心謹慎,黎盛是很嗤之以鼻的,隻是沒敢當麵反駁而已在他看來,自己在江南打倭寇實在打得有些順手,這一次高麗戰局不過就是倭寇的數量多了點,北邊有女真人搗亂,能出什麼差池?這麼強大的一批軍隊交到了他的手上,他如果不把那些倭寇趕下海喂魚,就算那些倭寇逃命的本事了得。
抱著這樣的想法,黎盛傳令全軍加快了速度,如今大魏海軍的戰船都配備了“車船”一樣的腳踏輪槳,除了能借風勢,還能利用人力,航行速度比之前快了一大截,照這個進度,估計今晚半夜就能在高麗西海岸強行登陸了。
然而這時候有一個人乘著小船來到了黎盛麵前。
“我叫趙裕,”來人拍了拍登船時身上濺到的海水,“我是靖王爺親衛,之前隨王爺下江南時,我們曾見過。”
一個親衛,麵對總攬大魏海軍的主帥兼鎮遠將軍黎盛,語氣卻沒有絲毫的波動,這要換做其他人,按黎盛的脾氣估計就一腳踹上去了,可看著眼前這個人,他不敢。
因為這人除了是靖王爺的親衛以外,還是前任蜀王的三子,如今那位蜀王的三弟,換句話說,趙裕是有爵位的皇族。
黎盛看著已經肉眼可見的濟州島海岸線,生出些不祥的預感:“王爺莫非還有什麼其他吩咐?”
“不是,王爺派我來,是為了其他事情,”趙裕說,“黎將軍自行作戰便是,不用管我。”
聽完這句話,黎盛的表情有些不對了,到底是個刺頭,哪怕對王爺很敬畏很欽佩,但王爺畢竟沒在眼前嘛,聽趙裕這話,難道王爺派他來是做監軍?
那到時候大軍到底聽自己的還是聽他的?他要是對自己的戰略指手畫腳怎麼辦?王爺啊王爺,您還信不過我黎盛麼,有我在就行了何必
好歹也跟著顧懷當了這麼幾年的差,當初在蜀地時那個不諳世事的藩王之子早已經懂了太多東西,隻看黎盛的臉色,趙裕便猜出來了他在想什麼,隻是輕輕搖頭:“將軍勿要多想,想必出戰以前,將軍也是知道的,這次大魏馳援高麗,對倭國自然不必留手,但對金國那邊,場麵上能過得去就行了,我這次來,就是負責金國那邊的事情。”
“原來如此。”黎盛恍然大悟。
“我和金國的某個人是故交,”趙裕看著高麗方向,“有我出麵,會好談一些但也說不準,畢竟已經過去了這麼長時間。”
“而人心也總是會變的。”
大魏定遠元年四月十二,大魏海軍入駐了濟州港。
此時在島上已經急得團團轉的高麗君臣聽到了這個好消息,直接便彈冠相慶起來,連堂堂高麗國王都親自迎了出來,在碼頭與大魏方麵的主將黎盛會麵,整個會麵過程一旁還有史官和畫師在動筆,看起來今天這一幕注定是要留在史書,或者以後高麗宮廷的畫像上的(如果到時候高麗還存在的話)。
麵對這種異樣的熱情,一向是刺頭走到哪兒都不受待見的黎盛有些不習慣,尤其是在聽說還要開像模像樣的宮宴之後,他連忙擺手婉拒,隻說目前馳援開京要緊,把高麗君臣感動的一塌糊塗,紛紛開口說患難才見真情,中原王朝才是高麗真正的父母之國啊,哪裡會像遼國那麼刻薄寡恩隻是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們好像沒想起來當初是誰主動斷掉了和大魏的聯係,倒向遼國的。
宮宴雖然能省,但必要的軍事會議還是要有的,尤其是在某個高麗重臣數了數港口的船隻,覺得有些不對勁,又不好明說的情況下。
出席軍事會議的有這麼些人:高麗國王李宗衍,丞相也就是門下侍中李璟,幾個高麗上了年紀的老將,還有黎盛以及他麾下的幾個將領。
不知道是不是擔心再拖下去倭寇就要打進開京,把自己家一把火燒了的李宗衍開門見山,以一國國主的身份走下台階拉著黎盛的手,懇切問道:
“敢問將軍打算如何對敵?”
聽完翻譯的黎盛沒想到堂堂高麗國王居然是這麼個德性,渾身上下哪兒有一國之主的氣勢和威嚴?抓著他的手就差跪下來求他快把那些倭人和女真人趕出去了,黎盛不著痕跡地收回手,指著沙盤笑道:“簡單,王上請看,這裡是開京,這裡是濟州港,以大魏海軍的速度,今夜便能從濟州港出發,強行登陸敵軍較少的西海岸,然後本將會派一支精兵在前開道,直接馳援開京!到時候隻要能保下開京,配合海麵上巡弋的大魏海軍,則大勢定矣!”
話音落下,整個大殿內麵麵相覷,因為黎盛這計劃說了就和沒說沒什麼區彆。
整個戰略都透著股看不起人的味道。
直接馳援開京?海岸離開京有多遠?更何況半道上全是被倭寇占領的城池,難道魏人還能飛過去?更何況這世上哪兒有自己鑽進敵軍包圍圈的道理,不應該是從外圍慢慢作戰,然後光複大片區域後,再尋機與敵決戰嗎?
剛剛去港口數了半天大魏戰船和兵員的重臣心頭不安感越發重了,但看著魏國年輕主將意氣飛揚的模樣,他也不好明講,便勸道:
“倭軍戰鬥力甚強,還希望將軍謹慎對敵”
誰知道黎盛大手一揮,慨然道:“倭寇戰力怎麼能算得上強?本將軍在江南破數萬倭寇,前後未嘗一敗!諸位大可放心,要想速戰速決,這是最好的法子!畢竟倭寇如今占據了高麗南端六道城池,這麼多高麗百姓在受苦,本將如何能徐徐圖之?竇學武!”
被點到的麾下將領大步走了出來:“在!”
“若是讓你為先鋒,你可畏懼倭寇?”
“去年我曾以一千步卒大破三千倭寇,小小倭兵,有何可怕!”
“好!命你帶五千步卒,從鐵原郡灘頭強行登岸,連夜行軍,突襲忠清道保寧鹽田,為大軍開出一條路來!”
那大胡子極為粗獷的將領大喜過望,連忙下去準備,黎盛轉頭又對不敢出聲的高麗君臣笑道:“本將已經提前派人上岸打聽了,邊山半島乃是倭國和金國控製區的交界,這裡兵力最少,登陸最易,而保寧鹽田原本是高麗糧倉,如今卻被倭人占據,隻要能燒毀這裡,則倭寇必亂!到時候道路暢通,本將可帶大軍直撲開京,給敵軍來個中心開花!”
站在角落裡的趙裕看出了高麗君臣的欲言又止,他有心想要出聲,但想到出發前收到的王爺密令,讓他多看少說,不要乾涉軍中事務,隻等待與完顏阿骨打的會麵,所以最後還是把想說的話吞回了肚子裡。
他倒是不覺得那位大胡子將軍在吹牛,因為江南戰場黎盛麾下的將士的確很猛,要不然後續的倭亂也不會連點浪花都翻不起來,可如今畢竟是在高麗,敵軍也不是小打小鬨的倭寇而是整整七萬人
但此時說些不好聽的話出來,既得罪人,言敗也似乎為時過早,大魏海軍如此強大,步卒也久經訓練,就算是出現什麼意外,也應該不會影響大局
他終究是收回了踏出去的腳步步,沉默地看著接下來的沙盤推演,不發一言。
從名字就能看出來,竇學武是個粗人,不過能混到在黎盛手底下當差,除了說明竇學武很能打倭寇以外,為人處世比起黎盛這個刺頭也好不到哪兒去,所以在領到先鋒印後,竇學武連飯都沒顧得上吃,就跑到濟州港碼頭點起了兵,借助海軍戰船的運送,朝著鐵原郡的灘頭出發了。
雖然看起來黎盛的戰略似乎有點簡單得過於草率,然而實際上在出兵之前,江南就已經開始推演起了這場戰爭大魏要選擇如何介入才能獲利最大戰果最豐,除了直接馳援開京是黎盛在靠近高麗時做下的決定外,當初選定的這個登陸位置實在很精妙,如今的高麗國土已經淪陷了大半,除了開京附近還在苦苦支撐以外,其他的地方都被倭人女真人禍害得夠嗆,而鐵原郡灘頭就是金國倭國兩國占領區域的交界處,大概是為了維持這種事前沒有經過任何商議,開戰後卻發現默契還不錯的合作關係,所以雙方都沒有在這一片囤積太多兵力,而這也就給了竇學武帶著五千士卒安穩登陸的機會。
事情似乎進展得比想象中更順利,從濟州港出發,當夜便到了鐵原郡的魏軍一路上壓根就沒碰上幾個敵人,除了一些落單的倭寇外,連像樣的船都沒遇見幾艘,最搞笑的是竇學武還在其中看到了屬於大魏私掠船的旗幟如果不是某個小卒眼尖,辨認出來時自己人,估計船頭就要開炮了。
這種順利一直持續到了登陸完成,竇學武一開始還以為怎麼也要經曆一番血戰才能在高麗的國土上立足腳跟,然而實際上連刀子都沒見血,五千士卒就已經登上了陸地,海軍戰船上那些架起來的大炮,連響都沒響一聲。
對於這種情況,竇學武和飄在海上的海軍將領都有些摸不著頭腦,按道理來說魏軍的動向並沒有隱藏,海軍開入濟州港的消息應該早就傳出去了才對,怎麼倭人好像連管一管的心思都沒有?難道是在岸上搶得太起勁,導致沒人願意來攔一攔?
然而疑惑歸疑惑,該執行的軍令還是要執行的,海軍沿海岸線開始巡邏,清理掉沿海的崗哨,為後續大軍的登陸做好清掃,偶爾也會朝不起眼的倭寇們轟上幾發;竇學武則是帶領五千士卒,連夜朝著保寧鹽田趕去。
在他的想象中,這應該是一條會爆發數次慘烈戰鬥的路線,因為保寧鹽田是高麗最大的幾個糧倉之一,倭寇占據這裡之後,後勤補給的問題立刻便得到了解決,最妙的是原本駐守在這裡的高麗軍隊根本沒有進行像樣的抵抗,城池、關隘完好無損,隻需要將旗號一換,百萬石糧食立刻便歸了倭寇。
但從這裡就能看出來,高麗能在短短一個月內被打到快滅國,不是沒有道理的。
而倭寇後麵也在這裡囤積了重兵,想以五千人突破這裡,看起來實在有些異想天開,但竇學武既然敢來,那就是有一定底氣的。
因為他帶的這五千人,全部是從之前台州大戰上活下來的老卒子,而且每個人都配備了火槍。
對於打倭寇該怎麼打才順手,這世上或許沒幾個人能比黎盛以及黎盛手底下的幾個將領來得有發言權,在平息了不知道多少倭患後,這幾個魏人得出的統一結論是:倭寇打仗憑的就是那一股氣。
換句話說,就是一定不能讓倭寇在前期占到便宜,一旦倭寇覺得這仗能贏,生死之類的就全拋到腦後了,這年頭的倭人都講究一個不怕死,就怕死得沒水平,但凡搶到了錢或者砍死了人,見了血的倭寇就會化身成瘋狗,而要是剛一接戰就讓倭寇意識到眼前的敵人似乎是塊硬骨頭,那麼仗還沒打起來倭寇的士氣就先消了三分。
竇學武的計劃是這樣的:帶著五千士卒,一路衝過去,先破關隘,再攻城池,最後把看守保寧鹽田的倭人堵在城裡,全部殺光,臨走之前再放一把火,燒掉那些高麗白癡留給倭人的糧草,最後馳援開京城。
完美。
事實證明一根筋的將領的確隻能搞出一根筋的作戰方式來,你要指望他玩什麼兵法,那是不現實的,而且最讓竇學武驚喜的是,從灘塗出發,一直到跑到保寧城下,都沒遇到什麼像樣的敵軍,這一刻他似乎回到了江南,那些從海上飄過來的倭寇們都嚇破了膽,連保寧城門都敞開著,裡麵隻有幾個零散倭人,其他的在知道五千大魏江南精悍士卒到來的消息後,都怕得逃跑了。
機不可失,竇學武壓根沒有猶豫,就傳令發起了衝鋒,此時魏軍的大部隊都還飄在海上,連高麗的海岸線都沒看到,而竇學武似乎已經看到自己攻打下倭軍糧倉的前景了。
五千人就此衝入城內,見人就殺,很快便清理了半座城池,而大軍也就此分散在城內,此時隨著一聲訊號,原先安靜的另外半座城池突然喧嘩起來,無數倭寇從隱藏的地方紛紛現身,並且占據著街道的有利地形,將魏軍堵得嚴嚴實實。
竇學武被打懵了,按他的經驗來說,倭寇都是些沒開化的粗人,誰知道高麗這兒的倭人不但懂兵法,還會打埋伏,慌亂之下,他帶領殘兵逃了出去,但損失已經極其慘重,死傷兩千餘人,戰損幾乎過半,副將李天戰死。
魏軍的第一次進攻就此結束。
沒燒掉糧倉,馳援開京城自然也無從談起,竇學武帶著剩下的兩千人在岸上打起了遊擊,好在這兩千多士卒的素質普遍較高,起碼都打成這樣了還沒潰敗,一夜血戰後總算是占據了座小城開始固守,同時向後方發起了求援。
當這個消息傳到正在登岸的魏軍,以及濟州島上時,黎盛究竟是個什麼心情不好說,但高麗國王李宗衍幾乎能肯定。
自己離渡江避難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