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宮外的積雪同往常一樣泛著青灰,蕭弘策馬穿過宣教坊時,正撞見五具蕭姓貴族的屍體掛在坊門下,腐肉混著冰渣往下墜,半大的幾個孩童舉著風車在雪地裡追逐滾落的頭顱,皮靴踩過血泊濺起的紅珠子,倒比他們頭頂飄蕩的遼國狼旗更鮮豔三分。
這一幕讓所有看到的人都感覺有些膽寒。
蕭弘停住了馬匹,靜靜地看著那幾具原本熟識,甚至與他沾親帶故的屍體,喉頭滾動著血腥氣,天上飄著細雪,卻壓不住他後背因為壓抑或者恐懼滲出的冷汗。
幾個月前,他作為魏國靖王的一枚棋子,遼國最可憎的背叛者從南邊歸來,他想過很多次自己的結局,卻唯獨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
他的確成為了一把刀,一個漢姓遼人和異族部落眼裡的英雄,他確實用三等人製度這把火點燃了下層與上層間百年來的積怨,然而那位長相很普通,不喜歡出宮也不喜歡彰顯權力的遼帝,卻隻用一句話就把他這把刀握在了手裡。
“蕭卿既痛陳貴族之弊,便替朕剜去這些腐肉罷。”
事情到底是怎麼演變成這一步的?他一個試圖顛覆遼國,試圖讓上層和下層徹底分裂,已經跪下舔過那位魏國的靖王的靴子的他,為什麼會成為遼帝清洗朝堂的工具?
大人物之間的博弈真可怕啊靖王想要讓遼國起內亂,遼帝就有這樣的魄力借著這個機會徹底清除建國百年來的弊病;遼帝想要讓魏國繼續狂妄地北伐,以至於讓孤立無援的西京道繼續在那兒拚命吸引魏人的目光,然而吃下了南京道的靖王卻根本不上當,在積蓄起下一次力量之前,根本不會試圖越過長城。
兩個握著一國權柄的人物,雖然從未碰過麵,卻隔著千萬裡在遙遙對峙,蕭弘似乎看到上京的天空裡出現一道身影,遙遙地看向南方,而南方也必定有一道投來的視線,凝望著自己素昧平生卻注定是宿敵的男人。
蕭弘的嘴角泛起一絲苦澀,曾幾何時他也以為自己會是這樣的人物,太過順遂的前半生讓他以為自己會是時代的主角,然而直到現在,才看明白原來自己不過是舞台上表演的配角,所有的努力都是在等待退場。
他再次凝望了一眼那幾具屍體表麵殘破肮臟的袍子,那上麵是蕭氏宗族特有的三足烏圖騰,這些日子他親手批捕了多少上京城裡的貴族?數都數不清了,這半月來他親手簽發的二十七道清查令,倒有二十二道經樞密院轉手成了滅門狀,那些人曾在死前拚命問他為什麼要背叛自己的姓氏,那些曾經喝過酒吃過飯的熟人們直到最後一刻都不敢相信會是蕭弘親手送他們上了斷頭台,年邁又喪親子的左相已經病倒了,然而宮裡卻沒有任何一道旨意傳下,這意味著宮城裡的那位陛下還不滿意,這件事還得要繼續下去。
“蕭大人,陛下催第三次了。”
為了保護他安全,或者說是被派來監視的密衛輕聲提醒,蕭弘麵無表情地收回看向屍體的目光,下馬入了宮城。
宮道兩側的青銅獬豸像在雪光裡泛著幽藍,蕭弘的皮靴碾過地磚縫隙裡結冰的血痂,這讓他想起三日前北院大王的慘嚎那位掌管遼國馬政四十年的老親王,被宮裡侍衛剝皮時,嘴裡的嗚咽已經不成了樣子,蕭弘多麼希望他的咒罵聲能響亮一些,這樣自己就會憤怒而不是那麼如坐針氈,他總是忍不住想回頭看殿中坐著的遼帝,想看看那位親手開啟了遼國百年來最大的腥風血雨的陛下到底是什麼表情,然而他僵硬的身子卻根本提不起一絲力氣。
當初做決定時以為一切都很容易,背叛和殘忍在經曆過一次後就會刻進骨子裡,然而真到了現在,才發現原來當時的自己還太年輕,依然年輕。
“蕭卿來得正好,”禦書房裡,遼帝正在俯身看著一幅字帖,他招了招手,示意蕭弘走近些,“看看這幅從魏國流出的字,是那位魏國靖王親筆書就的,你看這筆鋒好哇!鐵畫銀鉤似刃劈霜雪,行雲流水處又蘊藏千鈞筆力,朕觀此帖,橫如弓弦蓄勢,豎若寒鬆立崖,撇捺之間竟有刀劍之音,真可惜不能親眼見一見那位靖王,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字來聽說這幅字帖寫就於黃河一戰之後,難道殺氣如此之重,蕭卿當初你也是經曆過那場戰事的,來來來,和朕一起賞析一番。”
蕭弘心跳都彷佛停跳了幾拍,“黃河之戰”、“靖王”這幾個詞聯係在一起,瞬間讓他想起了那些極糟糕的回憶,那雖然不是一切的開始,卻是他墮落的,哪裡敢多言?隻能欠身道:
“臣乃粗人,習慣了上馬作戰,對於中原書貼沒什麼研究,若是說出不合適的話,怕擾了陛下雅興,就不獻醜了。”
“無趣,”遼帝搖頭感歎了兩聲,“跟司徒鄢比起來,你無趣太多了,嗯司徒鄢對那位魏國靖王推崇至極,南京失陷,也不知道他最後有沒有見到顧懷,也算是了了他一樁心願,這樣的話,左相積勞成疾,朕的虧欠也少了一些。”
蕭弘不敢貿然接話,隻是沉默地束手而立。
“對了,”遼帝好像此時才想起把蕭弘叫進宮是為了什麼,他的視線沒有離開字帖,輕描淡寫的話卻讓蕭弘猛然升起一股寒意,“人死得還是太慢了點,朕讓人給你送一車田冊還有賬簿過去,記得加快些速度,左相病重,你的擔子不輕,升個官吧,右樞密使,你覺得如何?”
還是太慢三個月蕭姓舊貴族死了近七成,耶律氏雖然好一點但也滅門過半,居然還慢?
“臣”蕭弘口乾舌燥,他有心想要找些理由推脫一下,卻在看到遼帝掃過來的視線時,立刻失去了拒絕的勇氣:“遵旨。”
“朕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朕不得不急一點,”遼帝負手走到椅前坐下,單手托腮,很是慵懶,“西京道那邊,幾十萬南京道平民湧了進去,滅過國的那些黨項人又在上躥下跳,西京道節度使的求援書都已經快堆滿朕的案桌了,催得朕心煩,而且顧懷又給朕添了不少麻煩,當初本以為他要借你的手讓遼國生起內亂,所以朕大大方方地給了你另一個選擇,讓你重新回到遼國和朕一起掃除這開國以來的弊病,卻沒想到顧懷這廝還往西京道也塞了人,一些漢姓將領跑過去帶著人占山為王,比那些讓朕後悔當年沒屠滅的黨項人更可憎。”
蕭弘的心猛地一跳。
他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他一直以為自己當初得以走出那堆滿了遼人的營地,是再一次被顧懷挑中,然而現在卻有人告訴他,他並不是顧懷唯一選擇的那一個?
也就是說,他想象中的,顧懷描述過的那個結局,也有可能是其他人,成為英雄?
蕭弘承認,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確實是生出了猶豫,他曾經想過決絕地背叛遼國,這樣才能迎來又一個人生,然而在回到遼國之後,遼帝卻告訴他:
不用背叛,顧懷能給你的,朕也能給你!而且朕隻會給得更多,你反正不過是顧懷的一枚棋子,不如來成為朕的一把刀,一把屠儘舊貴族,開出新天地的刀!
他不止一次心動過,所以他一邊揮起刀在上京刮起腥風血雨,一邊又沒有處置那個跟著他回到遼國的親衛諜子,和魏國徹底斷絕,他左右搖擺了很久,想要見到某些真正可以讓他安心活下去的東西後再做出決定,然而現在他卻聽到。
他被顧懷放棄了或者說,顧懷壓根沒有考慮過把他當成唯一的選擇。
恐懼,不安,當初那種陷進一片黑暗裡,苦苦掙紮卻永遠也浮不上水麵的感覺再一次回來了,蕭弘下意識想要捂住自己的脖子,眼前的幻景卻一下子消失,隻剩靜靜等待他回複的遼帝。
“臣遵旨,立刻開始嚴查剩下的兩姓貴族。”
遼帝點了點頭:“除了這些田冊和賬簿,朕也會給你一個更好的借口遼陽城失陷的事情現在還沒有在上京傳開,那幫從大山裡跑出來的女真人,還真是給了朕一個驚喜。”
遼陽?失陷?!
一個又一個堪稱驚天動地的消息已經讓蕭弘完全麻木了,他控製著自己的呼吸,強行讓自己不去想遼陽失陷遼東從此關上大門對遼國意味著什麼,他隻是沉默地拱手領命,然後在遼帝閉眼休憩之後,悄悄退出了禦書房。
門外的寒風讓他察覺到了自己一背的冷汗。
西京道越來越亂遼陽失陷,女真很有可能要成氣候當初那些漢姓將領?媽的他們比自己更適合作為與舊貴族決裂的旗幟!
遼帝是不是太急了點?如此血腥的清洗,從上京到草原,已經死了那麼多人,卻還要死更多人?他真的不怕大遼徹底亂起來嗎?
不行!顧懷為什麼還有其他的選擇?他當初對自己說過的那些,承諾的那些,難道真的就不作數了嗎!
沿著宮道走出宮門的蕭弘在這一瞬間居然還覺得有些委屈,在意識到這一點後他的恐懼更深了幾分,因為這意味著就算他拚命用各種理由麻痹自己,但當初被從集中營裡帶出來,跪倒在顧懷麵前的那種坦然和喜悅,真的刻進了他的骨子裡。
他看著遼國上京的飛雪,看著那幾具在風中搖曳的屍體,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但很快,他就快馬趕回了遼帝賜下的宅子,在深處的房間裡,看到了那個已經跟著他很久很久的諜子。
已經被幽禁了好些日子,此刻正在閒著無聊鍛煉身體的諜子捕捉到了蕭弘眼底的情緒,他披上衣服,輕笑道:
“看來將軍你想通了,所以,答案是什麼?”
蕭弘沙啞著聲音:“顧懷王爺沒有告訴我,他還有其他選擇。”
“王爺為什麼要告訴你?”諜子納悶道,“如果將軍您在上京舉起了大旗,那些漢姓將領,不過就是小打小鬨,將軍您難道還不明白,那些都是王爺給您準備的班底啊隻可惜將軍您似乎並不想要,所以才義無反顧地成為了遼帝手裡的刀,再一次。”
蕭弘的眼角抽了抽:“而我如果沒有選擇跟著魏國一條路走到死,那麼那些將領,就會取代我。”
“看,將軍您一直都挺很聰明的,用很短的時間就能權衡利弊,唯一的問題就是做決定的時候蠢了點,”諜子說,“想必您這時候回來,是打算重新投入大魏的懷抱?”
蕭弘沉默片刻,忍著那種極致的羞恥道:“是。”
“可為什麼?我看大人您不是在上京混得風生水起麼?一聲令下人頭落地,提著刀從東城砍到西城,多威風啊。”
“但砍完之後我就沒用了,而現在那位陛下還嫌我砍得慢,要讓我再快點,”蕭弘說,“舊貴族是不少,可還有多少能排隊上刑場?比起一把在砍完人後會被重新熔成鐵釘的刀,我更寧願做一枚棋子,起碼顧懷翻臉絕對不會像遼國的陛下那樣快,而且我感覺這位陛下,已經要瘋了。”
“難得在您嘴裡聽見關於王爺的好話,可拿那位玩膩了帝王心思的陛下與王爺比,這不是埋汰人麼?”
“不要廢話了,我知道你想奚落我,我也知道這一次顧懷肯定會給我一個足夠深刻的教訓,但既然那些西京道的漢姓將領還沒有舉起大旗,就說明我還有機會,”蕭弘低聲道,“所以我需要逃出上京起碼在給那些舊貴族陪葬之前逃出上京,我想不到什麼好的辦法,所以這一次,我想求顧懷幫幫我。”
“我覺得將軍您還是該好好斟酌一下語句。”
蕭弘沉默片刻,抬頭道:
“我錯了。”
“我這條忠誠的狗在此,卑微誠懇地請求英明神武的,王爺的幫助。”
“求他,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
天顯二年,烈宗詔曰:“太祖以弓馬得天下,然百年積弊,貴胄壅政,蕭耶律氏持笏如持刀,漢兒牧羊,部族困馬,豈合天道耶?”遂頒《定等敕》,黜陟幽明,重整朝綱。
人等製考:遼俗分三等,一曰骨族,蕭、耶律二姓並八部貴種,居穹廬而掌虎符,十道節度使皆出其門,牧馬之地倍於王庭;二曰漢姓,王、韓、劉、趙等歸化之族,可舉試而難入樞要,納粟帛以贖戎籍,然州郡長吏多抑之為犬馬;三曰雜部,奚、渤海、室韋之屬並中原俘民,歲貢皮毛三百車,壯者充牧奴,女眷入斡魯朵為婢,髡發紋麵以彆貴賤。
改製始末:時魏已複南京道,兵鋒直指臨潢府,烈宗用漢臣司徒宏,置鷹揚司監察貴胄,十一月丁亥,誅耶律、蕭姓七家主於葉山,焚其族譜,收草場九萬頃。是夜大延琳叛,帝命蕭弘率鐵鷂軍屠瀋州,顱骨為磚,血凝作漿,太子河畔京觀高十丈。
蕭弘者,蕭氏麒麟兒也,十六破西域,十九擒魏將,後因構陷投魏。天顯二年忽率死士歸遼,獻《清貴胄十策》。十二月庚子,弘圍蕭氏祖宅,縛族老三百餘口,親執彎刀剜目割舌。有童子泣求免死,弘擲其於沸鼎:“蕭氏啖民膏時,可念幽州餓殍?”血浸草場三日不涸,貴戚震怖。是夏,詔許漢姓子弟入皮室軍,擢韓德孫儉為南院樞密副使。契丹舊部嘩然,惕隱耶律敵烈持太祖斡難河盟書叩闕,帝命剜其目,以金汁灌盟書,鑄為溺器。
史臣曰:烈宗之政,猶剜瘡而傷骨。昔遼以部族為根,貴胄為枝,今斷其根脈,雖得漢兒之力,然奚族北遁,室韋東附,八部離心。天顯三年,魏破雲州,遼軍驍勇竟不遜昔年,蓋因漢卒效死、鑄械精良,然上京倉廩十室九空,牧民易子而食,此竭澤而漁之兆也。
夫大遼起於草原,貴在如臂使指。烈宗欲效中原集權,然無科舉以通賢路,缺田製以安黎庶,徒以刑殺立威,豈長久乎?昔匈奴冒頓鳴鏑弑父,猶存部落共治之遺風;今遼帝剖腹洗腸,塞北王氣自此衰矣。
嗟乎!剖腹療毒者,未見其生,先見其死矣。
補遺·天顯三年事:十二月乙未,烈宗狩於黑山,遇白狼銜箭鏃而拜。占卜解曰:“鏃為金,狼為蕭,此天戒也。”帝大笑,射白狼,剝皮為鞍韉。是夜,行宮大火,焚契丹文典籍七百卷,狼皮鞍韉獨存,焦痕如耶律氏圖騰。《遼史,烈宗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