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走進內閣的時候,剛好碰見小黃門抱著一摞奏折快步走出來,大概是那奏折堆得快蓋住他的臉頰,所以沒察覺到有人已經跨過了門檻,結結實實地撞了上去。
這幾年四處奔波,再加上練刀不綴,顧懷的身子骨還是很結實的,雖然不如王五魏老三那等猛漢,但也不會被瘦小的宦官撞個趔趄,所以理所當然地,小黃門在文華殿的門口摔了個嚴嚴實實,那壘起來的奏折登時散了滿地。
“哎喲!你怎麼”
摔了個七葷八素的小黃門眼冒金星地抬起頭,正想撒氣,映入眼簾的卻是一角玄色蟒袍,整個大魏能穿這衣服的,如今也就剩下了一個人,小黃門登時反應了過來,撐地想要站起的動作順勢變成了跪下去:
“靖王殿下,奴才衝撞殿下,奴才該死!”
想象中的嗬斥打罵並沒有到來,那襲蟒袍蹲了下去,撿著地上的奏折:“內閣要處理的政務這麼多麼?走路還是要小心些。”
彷佛是無意間看到了奏折上的內容,年輕藩王的身子頓了頓,但還是將奏折遞到了小黃門手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越過他走入了內閣,隻剩下小黃門捧著一摞奏折呆呆地跪在地上,帶著些劫後餘生的慶幸與對年輕藩王平易近人的不敢置信,看著那襲繡著金蟒的黑色蟒袍消失在內閣的轉角處。
顧懷的麵色很平靜,然而眼神裡卻有些冷意。
這才剛剛散朝沒多久,催他離京返回北境的奏折居然就已經遞到了內閣,看起來外廷那幫人還真是臉麵都不打算留了,一個剛剛入京的藩王,第二天便有人想趕他回封地,從古至今,這樣的事怕還是頭一次。
看起來自己提遷都還真是讓他們有些急眼了。
內閣裡的人並不多,炭盆燒得很旺,暖意自然就足,上了年紀的幾位閣老散在四處,看折子批政務的神態各不相同,當聽見腳步聲走入大殿時,一開始還以為是送奏折的小黃門去而複返,但當看到進來的是那位年輕藩王後,所有人都呆住了。
講道理,藩王最大的忌諱就是結交內侍和近臣,內閣向來都是閣老們處理朝政的地方,你一個藩王大搖大擺走進來,是想乾嘛?
但考慮到顧懷如今在大魏的地位幾位閣老心有靈犀地當什麼都沒發生,甚至還在處理政務的間隙抽空點頭致意,既不熱情,但也表達了態度,作為文官集團的一員,同時也是維持朝堂的主力,能有這個表現就不錯了。
從踏入仕途開始,顧懷來過許多次內閣,自然也就沒有什麼陌生拘謹的感覺,他同樣朝那幾位頭發都花白了的閣老微微一拱手,也不上去搭話自討沒趣,便朝著內閣首輔楊溥辦公的主殿走去。
剛走到半道,便看到次輔李仁拿著一份奏折,皺眉若有所思地走了出來,想必是想尋其他閣老一輪一番,抬頭看見顧懷之後,他眉角一挑,下意識就想走過來,隻是察覺到殿中各位閣老的注意力都往這邊偏移了幾分,想起自己和顧懷的交集幾乎都是隱在暗中,那些默契與協議都沒有公之於眾,百官還當他是個和稀泥的牆頭草閣老,於是便打消了拉著顧懷聊一聊的想法,隻是輕咳一聲便走向了彆處。
隻是在那些閣老看不到的地方,這位兩鬢已經有白霜的不正經老人還朝著顧懷擠眉弄眼,簡直把為老不尊著四個字演繹到了極致。
顧懷無奈搖頭,走進了主殿。
每一次離開再回來,楊溥似乎都會蒼老幾分,當初在蘇州時第一次遇見時那個野心之火還在勃勃燃燒,等待著重返朝廷大展身手的政客已經變成了握著一國權柄的首輔,但看起來卻沒有半分誌得意滿的味道,反而滿是遲暮氣息,朱筆在奏折上的草擬意見劃完最後一筆,他抬起頭,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坐。”
“聽沐公公說,你已經好久沒回過府上了,天天批折子到深夜宿在宮城,”顧懷依言坐下,輕歎一聲,“都是老頭子了,彆這麼玩命。”
“府裡太冷清,還不如省點時間用來處理政務,”楊溥掃了他一眼,“而且你是怎麼好意思說這話的?我能這麼累到底是因為誰?”
幾年下來,當初莫名其妙認的乾爹都快變成親爹了,顧懷倒是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也不用什麼事情都自己做,你是新黨文官之首,就不培養幾個得力的後輩分擔一下麼?”
“這事還用你小子教?”楊溥搖搖頭,“每一個在朝堂沉浮半生的官員,都會下意識培養自己的接班人,既是為了避免遭政敵清算,也是為了把自己的理念傳承下去,我當然也會,隻可惜如今的大魏沒有什麼太出色的人才,朝堂還是在靠老臣撐著。”
“一個也沒有?青黃不接啊”顧懷歎了一聲,“魏朝真的是個很古怪的朝代,從開國到現在百來年了,就已經透著股暮氣,我當初去江南的時候就發現,這個帝國的國運就好像被人攔腰截斷一樣,打斷了脊梁骨的巨人,自然站不起來。”
“倒也不是一個也沒有,比如兵部的任彬,當初京城保衛戰,遼人驅平民攻城,你在城下砍,他在城上用炮轟,受了不少彈劾,先帝為了保下他讓他去巡邊,這一巡就是兩年,前些日子剛剛調回京城,他對你極為推崇,以後的兵部大概就要由他接手;還有都察院的沈拓,就是當初寫下《順民伐遼安國疏》首倡北伐的那個禦史,也能委以重用類似這樣的人還是有一些的,我們這些人退下去後,他們終究還是能把朝堂撐起來,而且你也不用再提新黨舊黨,自從你在北境打仗打得越來越風生水起後,朝廷內就再沒有政黨之分了,隻有統一起來對抗北境藩鎮的文官集團。”
顧懷怔了怔:“也就是說我還無意中終結了大魏的黨爭?”
“攤上像你這種隨時有能力割據甚至南下的藩王,任他什麼政黨都得偃旗息鼓,文人是喜歡鬥,但又不是蠢,黨爭隻是為了爭權奪利,可你都能橫壓朝堂了,還有什麼爭的必要?”
“我一時居然分不清你到底是在誇我還是損我”
楊溥放下朱筆,喝了口茶,瞥了顧懷一眼,冷笑道:“這有什麼好高興的?朝堂百官都視你為國賊,就算有些人想要替你辯解,都不敢開口生怕被打上標簽,連我都得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從古至今,我就沒見哪個人能這麼整齊地招朝堂百官恨過,你也算是前無古人後不一定有來者了。”
顧懷一攤手:“這能賴我麼?局勢擺在這裡,我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大魏的局勢到底會怎麼樣還很難說,再說了,我能混成這樣,趙軒那王八蛋和你的責任不應該最大麼?”
楊溥捧著茶杯的手頓了頓,長歎一聲:“按道理來說現在應該說一句‘早知道當初在蘇州見到你的第一眼就該拂袖而走’,但考慮到如果沒有領你走上仕途,現在大魏的局勢隻會更壞而不是更好,我就還是不說這句話了。”
他沉默片刻,繼續說道:“其實,一切的根源還是在於先帝替你鋪了太多路,而你卻沒有做出那個選擇,大魏自然而然就會割裂成這樣,有了新帝,哪怕隻是一個年幼的天子,百官們就有了指望,而你坐斷北境,幾乎節製大魏大部分兵馬,有外敵的時候,矛盾還能暫時壓下去,就算做不到所有人同心協力,但至少不會有人在此刻想要削藩,而若是外敵暫熄,那事情就不會不可避免地走到最糟糕的那一步。”
“比如現在,”顧懷接口道,“魏遼暫時打不起來,天子回到京城,自認為委屈的百官自然是要借這個機會發泄一番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把我從現在的位置上拉下來,然後再踩上兩腳。”
“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帶天子回來?”
“因為我對大魏內部的這種暗流湧動感到很厭煩,自然想試著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顧懷歎道,“我現在多少有些理解那位遼帝的感覺了內部的麻煩跟打一仗就能解決的外敵比起來真的隻會更讓人頭疼,遼國的問題在於人等製度,而魏國就是我與百官的對立,前些日子我還在想發設法地給那位遼帝添麻煩,然後站在一邊看笑話,是真想不到沒過多久我自己也走進了這種境地。”
“一勞永逸?”楊溥的神色凝重起來,“雖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麼,但越是想一次性解決所有問題,就越會引出更多的問題。”
“我現在不怕問題更多,隻怕問題不浮出水麵,”顧懷撫摸著檀木椅子的把手,輕聲道,“你知道的,天下大勢如此,現在魏遼就是在比誰能更早解決國內的矛盾,然後將對方置於死地,我用了很多時間,才給遼國添了很多麻煩,東海的女真,西北的西夏,還有放還西京道的那幾十萬平民,以及那些埋下的可能會讓遼國分裂的種子,如果我不能在遼國緩過一口氣之前徹底掃清大魏會爆發的問題,而且還留下以後可能會讓大魏萬劫不複的隱患,那麼這一場國戰,還沒有打起來就已經輸了。”
“然而你前些日子還寄了信回來,說想對高麗動兵。”
“這還不是被逼出來的麼?”顧懷無奈道,“就算有整個大魏供養北境,也就隻能堪堪維持現在的局麵,要遷都,要繼續北伐,除非涸澤而漁,要不然哪兒來的錢?高麗窩在角落裡看戲百來年了,歌舞升平倉儲殷實,我不打他們主意打誰主意?而且這一場伐高麗的戰爭規模絕對不會太大,這你可以放心。”
“你莫非忘了隋煬帝三征高句麗的事情?而且遼國不會袖手旁觀的。”
“的確不會,任何一個有遠見的皇帝都能知道高麗不是必爭之地,卻是個必須存在的糧倉,更何況那位遼帝從來都不是什麼蠢人,”顧懷說,“所以我必然要提高對遼東女真的支持,還有逼西夏加大進攻遼國西京道的力度,隻有他們鬨騰得越歡,遼國才不會有機會動用大批兵力入高麗至於隋煬帝的例子,不適用於現在,一是海路更盛,二是有倭國這個炮灰頂在前麵死多少人我都不心疼。”
“倭國遇上你真是倒了大黴,”楊溥搖了搖頭,“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北境?”
“老頭子你這就有些不地道了,怎麼,那些文官想趕我回封地也就算了,連你也想讓我早點走?”
“隻是按我對你的了解,你離開之前京城一定會出大事,”楊溥放下茶杯,“所以想看看現在把告老奏折交上去還來不來得及,免得被你連累晚節不保。”
顧懷冷笑道:“晚了!我這次回來沒打算待多久,頂多也就半個月,再說了你要是遞告老奏折,我就讓沐恩把奏折壓在司禮監,不蓋印你還不是得乾活。”
這話聽得楊溥眉頭直抽,感歎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早知道會變成今天這樣倒反天罡顧懷逼著他乾活,還不如當初被貶蘇州就老老實實辭官回家種田。
見老頭子臉色都變了似乎想罵人,顧懷連忙轉移了話題:“你覺得天子如何?”
“心思有些重,不好說,”楊溥搖頭,“但至少識大體,昨夜幾位重臣忙著在你和他之間埋反目種子的時候,他一直在說你待他如親子,不願猜忌。”
顧懷一抬下巴:“我養孩子養得還是不錯的吧?”
“那怎麼也不見你生一個?”
顧懷閉上了嘴。
“不要覺得這件事隻是我在催你,而是你坐斷北境,需要有一個正式的繼承人來讓北邊那些人安心,”楊溥歎了口氣,“其實很多風向連京城這邊都察覺到了,但說到底也還是朝廷自己做的孽,幾十年來,隻要遼人沒打到京城,北邊再怎麼死人,朝堂諸公也隻會理所當然地把北境的犧牲當成戰報上的冰冷數字,這種態度,怎麼可能不讓北境心寒?如今你封於北境,又打了那麼多勝仗,定了那麼多改革,平民百姓吃得上飯要念你的好,將領士卒保得住命要對你感恩戴德,長此以往,北境到底是大魏的北境,還是你靖王的北境?”
“總不能因為我做了正確的事情,就把大魏如今的分裂跡象怪罪到我身上。”
“我沒有怪你,也沒人能怪你,我隻是想說,幾年來無論是巧合還是人力,終究是把局勢推到了這一步,你有沒有想過如今北伐的大好局勢,幾乎全係於你一人身上,一旦你出事,靖王府沒有世子,那數萬邊軍服不服朝廷?北境百姓還能不能接受朝廷的統治?我相信你已經不止一次聽見過北境現在的那些流言,畢竟連去巡視地方的禦史都能聽見,在這樣的擁護下,儘早立世子才是穩妥的做法。”
顧懷沉默片刻,氣急敗壞:“那是我不想立嗎?莫莫翹家跑到西夏區當什麼國主,哪兒有機會生?明珠倒是也到了北境,可她是李家家主,又要管著無棣港口的事情,我成天打仗,哪兒有機會享受生活?至於你說的那些流言,當初我在京城都沒有選擇篡魏,難道還真會被他們推著坐上去?”
“不好說,當所有人都想推著你往前走的時候,你就無法背離這種擁護,不然北境的分崩離析隻在旦夕之間。”
楊溥突然一挑眉頭:“你想要遷都,難道也有這方麵的考慮在內?隻要京城遷到了北平,那麼無論你登不登上那個位置,北境都不至於亂起來?”
顧懷沒有說話,但默認也算是一種回答。
這次的沉默來得尤其久,炭爐溫和地燃燒著,散發出的暖意擴散到大殿,窗外的雪仍然在下,茶杯飄揚而起的熱氣讓楊溥的臉變得有些模糊。
“如果,”他說,“真到了那一步的話,就不要再考慮那麼多了。”
顧懷平靜道:“我記得一年前你還在勸我不要篡魏來著。”
“我畢竟是個讀慣了聖人之言,習慣了忠君之道的文官,”楊溥歎道,“而我們又是父子,如果可以,我當然不希望你踏出那一步,因為那會是很艱難也很孤獨的一條路。”
“但仔細想想,天子太小,時勢等不到他長大,那麼多人追隨著你,站在你身後,想要推你一把,這個時候再以父親身份要求你止步,未免也太不為你考慮,也不為大魏考慮。”
“所以,遵從你的本心就好,無論你做出什麼選擇,我都會以父親的身份,看著你一路走下去。”
楊溥重新提起朱筆,拿過一份奏折,輕輕擺了擺手:“去做你想做的事吧,等到這一次的事情塵埃落定,我也該休息了,我雖然是父親,但也是曆經三朝的大魏臣子,未來的事究竟會走到哪一步我預知不到,但起碼讓我在最後也是以魏臣的身份,回到我當年出發科舉的地方,回到離開多年的家。”
“史書會對我做出中肯的評價,落第,中舉,入仕,被貶,複起,執政,我的人生已經足夠精彩了,以後,就是你的故事。”
他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