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哪一位官員有些腿軟,發出了些許腳步摩擦聲,這麼小的聲音,卻瞬間打破了死寂的氛圍,讓整個朝堂炸了窩。
“遷都?遷都!這種關乎江山社稷的大事,怎麼能這般隨意?”
一位漲紅了臉的官員越眾而出,品秩不高,但卻聲嘶力竭:“靖王此奏極為不妥,下官反對!”
龍椅上的小皇帝似乎也有些發懵,他雖然知道叔父想要遷都,畢竟南下這一路顧懷和崔茗偶爾的議論都沒有避著他,但他怎麼也沒想到,顧懷居然會選擇在這裡,在此時,將這個問題當著所有人的麵給拋出來!
在北境時盧老給他上過很多課,首先提過的便是上位者的心思要深沉似淵,在沒有絕對把握的情況下,一定不要輕率地去完成一件事就算他隻是個孩子,也能察覺到如今大殿中的氛圍,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的叔父就這麼踏著風雪進殿,然後冷冷掃了一眼站在他對麵的文武百官,說出那些他想要做的事情,似乎壓根沒把這些官員當作像樣的敵人。
“反對?”顧懷看了過去,看著那位官員漲紅的臉,“為什麼?”
百官都憤怒了你還好意思問?!
“朝廷定都開封一百餘年,國泰民安,好端端的為什麼要遷都?”有人站了出來,哪怕是在和一個實權藩王嗆聲也不避讓分毫,“一旦遷都,就得下大力氣營建新都,修建宮城,擴寬城池,朝廷近年來財政拮據,各地又多有災情,北境不斷興兵,百姓已顯疲憊,再要遷都,是不是要逼著百姓去死?”
顧懷食指輕扣玉帶,發出些許清響:“國泰民安?這位大人莫非是近兩年才高中,忘了當初曾經有整整七萬騎兵橫穿北境打到了京城下?江南白蓮叛亂,西蜀蜀王府割據,西北西夏魏遼三國混戰,孤真不知道你是怎麼說出國泰民安這句話的,大魏局勢能走到如今這一步,不恰恰說明了定都南方從來都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麼?”
“難道定都北方就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工部尚書冷哼一聲,“北平便是改名前的燕都?那裡太過靠近遼國,就算收複了幽燕,距邊塞也不過兩百裡,外無險關之固,內無戰略縱深,一旦遼國南下,破關而入,馳馬幽燕,北平城下旦夕可至,若是遷都過去,置天子與百官於如此險地靖王殿下到底是何居心?”
顧懷垂眸,複又抬起,瞳孔黑得瘮人:“孤入北境已有數年,前後與遼大小三十餘戰,每每戰事稍歇回望南方,都覺得大魏少了一股銳氣,所謂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不遷都北方,怕是北境魏人死絕,京城也在歌舞升平?”
“你難道為了逞一時之勇,便要拿大魏國運去冒險嗎?!”
“大魏國運,不在京城何處,不在文武百官,隻在於天下萬民,”顧懷輕歎一聲,“孤一直覺得,北境送回的那些戰報,也許你們根本沒有認真看過,為什麼你們總覺得,北境就應該理所應當地和遼國死磕到底?為什麼你們總以為,戰火永遠燒不到南方?人心是會涼的,一直把北境切割在外,躲在南邊粉飾太平,等到北境的士卒、百姓終於累了,到時候還有誰會替你們擋下遼人的鐵騎?”
百官一片嘩然,靖王連“粉飾太平”這種話都說出來了,還是在大朝會上公然開口,這不是在打京城百官的臉?
“北境苦戰不綴,的確慘烈,但靖王殿下有沒有想過,幽燕之地剛剛收複,財賦供給與人口都成問題?”戶部尚書凝重開口,“目前朝廷雖有海運、河運,且正在陸續疏浚大運河上一些年久淤塞的地段,以此加強北境與南方的聯係,但如果朝廷北遷,北平陡然增加大批的官吏、家眷,乃至禁軍百姓,所需要的供給,以現在朝廷的運力,需要擴大數倍規模才行,至少目前,不具備這個條件。”
“而反觀開封,位於黃河與汴河交彙,漕運便利,號稱‘天下咽喉’,如今汴河漕運占全國漕糧的八成以上,冒然遷都,後患無窮。”
“至於人口,如果真要遷都,必然要從其他地方強行遷徙百姓過去,北境人口本就不足,人從哪兒來?隻能從南方遷徙十餘萬富戶過去,如此一來,民怨沸騰,是在動搖朝廷根基。”
顧懷看了過去,目光中的冷意少了幾分,他與朝廷百官交集不多,畢竟這幾年一直在大魏各地奔波,趙軒給他升官晉爵的手筆又太大,所以很難熟悉朝中大臣,但這位戶部尚書,一向風評極佳,從北境打了這麼多仗後方的供給沒有短缺半分能看出來,是個識大體的官員,如今雖然也開口反對北遷,但至少是說到了點子上的,不像之前那些,隻是為了反對而反對。
他回應道:“幽燕短時間內確實不能自給自足,但關於供給能否支撐,大可不必擔心,漕運為開封命脈,大魏開國定都開封,是因為洛陽、長安漕運成本過高,無法供養大量禁軍,開封地處平原,四周無山嶽屏障,屬‘四戰之地’,為了彌補防禦短板,才被迫屯重兵於都城,但遷都北平,外有北境邊軍守護長城,禁軍自然是要裁撤的,而且江南倭亂平息後,海運頗盛,北境又接連開辟了多個港口,尤以無棣港為重,蜀地江南北境通過河運海運連接起來,在物資的輸送上,不會比現在的京城耗費更多。”
戶部尚書皺眉,心裡默算片刻,退後不語。
突然有人嗤笑一聲,指尖劃過笏板上的鎏金雲紋,說道:“靖王殿下張口閉口‘天子守國門’,可曾讀過《葬經》?燕都地脈自前朝便斷了龍氣!永定河枯水期沙磧裸露如白骨,西郊亂葬崗怨氣衝了北鬥,更彆提燕都已被遼人盤踞幾十年這等凶煞之地,殿下竟要陛下以萬金之軀鎮之?”
顧懷看了過去:“說完了財政、運力和銳氣,現在又要扯風水?”
“風水一學,博大精深,曆朝曆代關於都城必然涉及風水論據,都城風水契合國命,便能保大好江山不失,魏屬水命,水主財,汴河從開國便被視為水龍龍脈,這是太祖定下的,若是遷都,豈不是違背祖製?”
顧懷踱步向前,皂靴精準踏著對方語句的節拍,最終停在那位官員麵前,微微俯身:“水命?魏若是水命,開封北邊的黃河為什麼還會決堤那麼多次?張大人倒是熟諳風水,若是我沒記錯,你前些年奉旨修黃河堤時要在開封府畔埋九口鎮水銅牛隻可惜前年決堤處,正對著你埋牛首的‘吉穴’!”
“你”那官員勃然變色,沒想過錦衣衛居然連這個都記錄在案,還偏偏被顧懷看見了!
又有人幽幽道:“成周定鼎郟鄏時,周公親定‘天下之中’!汴京四瀆交彙、八荒輻輳,格局寬闊,萬鬥相映而成輝,正是天下中心,怎可”
顧懷猛地轉身,看向開口那人:“好個‘天下之中’!元熙八年遼兵飲馬汴河,滿朝公卿躲在城內惶惶不可終日,那時候《周禮》可教你等如何保命?遼軍若攻下汴京,由此四麵出擊,大魏江山頃刻易手,那時這裡便真成了天下中心!”
他的話音落下,正是那“天下中心”四字繞梁而上之時,殿外的風雪猛地灌了進來,烈風拂過他身上的蟒袍,揚起袍裾一角,配合著幾乎獨戰百官的威勢,讓許多人一時間訥訥無言。
連沒有什麼話語權,隻能呆呆看著的小皇帝也在龍椅上目泛異彩,在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的叔父才是真正頂天立地的人物,如此風采,彷佛是史書上那些響亮的人物親自走了下來,讓人心折。
他隻是個年幼的天子,不懂得那些官員口中的許多東西,但他在北境呆了一年,足夠他對自己這位叔父產生足夠的了解。
看著大殿內幾乎眾口一詞激烈反對,一個個跳出來和顧懷唇槍舌劍大戰一場的官員,小皇帝在冰冷的龍椅上換了個坐姿,莫名有了些預感。
這些人可能就要倒大黴了。
遷都的事情理所當然地沒有議出來個結果,雖然這是由一位藩王正式上奏,天子高坐百官議政走完的流程,但麵對幾乎所有人的反對,這道政令不可能通過。
眼看著顧懷退回了勳貴行列,站在了首位,一襲玄色蟒袍刺得人心神不安,部分人自然露出勝利後的得意笑容,但部分人則是察覺到了不對,眉頭深深蹙了起來。
奇怪,顧懷如果真的想做這件事,為什麼不趁著天子在北境的時候,直接以天子名義下一份詔書?到時候被架在火上烤的就是京城百官了,不認這詔書是在打自己忠君愛國的臉,甚至可能促成南北的直接分裂,可要是認了難道還真要收拾家當跑去幽燕那個已經打爛了的地方繼續當官?
所以他為什麼要帶著天子回京,更是要在百官麵前公然提出遷都自取其辱?
想不出來答案,但可以預見的是,隨著今日朝會結束,關於靖王主議遷都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出去,傳得眾人皆知,到時候上到朝堂重臣,下到升鬥小民,怕是都要為這件事吵得天翻地覆了
在顧懷不講道理地引發了一場風波後,朝會有條不紊地繼續進行,今日之所以是大朝會,連那些畏冬的老臣都得爬起來上朝,除了是大魏唯一的實權軍鎮藩王入京覲見外,還因為這也是年幼天子正式登基的日子。
所以與其說是朝會,不如說今日就是登基大典,沒有哪個官員會這麼沒眼色地跳出來真正議事,像靖王那樣一上來就要議遷都的更是不可能存在,百官千盼萬盼才算是把天子盼回了京城,不把登基大典辦完議個屁的政務?
接下來的流程極長而又繁瑣,反正顧懷再一次找到了當初剛上朝會時那種靠著柱子昏昏欲睡的感覺,他看著年幼天子在內侍和禮部官員的擺弄下努力變得威嚴起來,好看的小臉卻還帶著些揮散不去的緊張,不由搖頭失笑。
放出風聲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接下來這段時間,就由著整個京城淹沒在議遷都的風暴中吧,天子入了宮城,倒也不用火急火燎地接他出來,人總是要經曆各種各樣的事情才能長大,保護得太好,對於一個普通的孩子或許是好事,但對於要在魏遼國戰期間坐上龍椅的孩子來說,便是天大的禍事。
顧懷難道不知道會有無數的人試圖在他與小皇帝之間埋下疏離?他難道不清楚當小皇帝走入這座京城,哪怕年紀不大哪怕根本不能再短時間內握緊權力,文官集團依然會自發地團結起來將小皇帝團團圍住,試圖用這種方式來對抗他這個北境的藩王?
他都知道,但並不在意,楊溥的領路,趙軒的手筆,讓他一步一步有了今天的底氣,無論是誰,當有了掀桌的能力後,或許都很難再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與這些人談價錢了。
更彆說眼下魏遼的國戰隻是暫時停下來了而已。
勳貴這列排在武官前麵,和對麵的文官遙遙相望,顧懷察覺到有許多道目光不著痕跡地從自己身上掠過,卻又不敢光明正大地打量,什麼情緒都有,他嘴角微挑,又將視線轉到另一側,那些原本就與顧懷交好、現在更是把顧懷當成帝國軍方繼承人甚至說主事人的老將軍們投來些欣賞讚歎的眼色,而那些在朝堂上沒什麼話語權的勳貴,更是在他掃過去時微微躬身示好。
原本沒必要卑微到這種程度,但誰讓大魏連著三任皇帝都比較奇葩,讓勳貴們在朝堂上徹底沒了存在感呢?靈帝好道,張懷仁帶領著文官集團牢牢把持朝政,壓得勳貴們頭都不敢抬;好不容易把靈帝熬死了,英帝登基,結果這家夥比他爹還不待見勳貴,媚眼全拋給在北境打仗的顧懷看,一邊和著京城與北境隻見的稀泥一邊兢兢業業乾活,勳貴們門庭冷落整個昭安朝都沒撈上過什麼差事。
然後英帝駕崩,原以為前太子要上位了,勳貴們摩拳擦掌以為好日子來了,結果前太子死得莫名其妙年幼天子還被顧懷帶去了北境,楊溥繼續領著文官集團把持京城政務,整個大魏從開國就延續下來的門楣,或者和皇室有親戚能被稱為“一家人”的勳貴們,這幾年就沒過上過一天好日子。
見了橫壓整個朝堂的靖王殿下能不點頭哈腰嗎,文官集團他們得罪不起,難道靖王他們就敢得罪?
金階下方鴻臚寺讚禮官已經開始出班唱儀,然後請了楊溥李仁這兩位托孤老臣一左一右,扶著年幼天子坐上黃綢龍椅,百官鷺行鶴步,趨前跪拜新帝,山呼海嘯般的“吾皇萬歲、萬萬歲”的呼聲似乎連殿外的風雪聲也壓低了下來,顧懷就在這套循規蹈矩、一成不變的流程中靜靜看著那把龍椅,不知道是不是在懷戀那位曾經坐在上麵的朋友,察覺到小皇帝偶爾投來的求助、緊張目光,他輕輕笑了笑,遞過去一個安撫的眼神。
小皇帝鎮定了許多,在龍椅上坐得直直的,稚嫩的小臉努力表現出嚴肅模樣,沐恩一甩拂塵,開始宣讀先帝遺詔,考慮到這遺詔公開都已經快一年了,所以理所應當地沒在場間引起任何震動,當再一次重申了輔政人選,大致國策,以及頒布新帝登基喜詔後,新帝的恩旨便被沐恩展開。
這份恩旨是楊溥起草的,主要也就兩部分,大赦天下、犒賞有功之臣,前麵好理解,地方司法係統的低效率導致好些人因為小偷小摸能被關牢裡幾年,定了秋後問斬的囚犯有曆經三朝還沒押赴刑場的,如今新帝登基,非待審、待死之囚赦免出獄,農夫拖欠三年以上的賦稅直接免除,算是法外容情了。
而所謂有功之臣,其實也就是留機會讓新帝封賞自己親近的臣子,以及朝中老臣,但如今天子不到十歲,登基的過程也有些離奇,哪兒有機會組建自己班底?所以恩旨幾乎隻是對朝中的老臣許以犒賞,比如首輔次輔允以宮中坐轎,三朝老臣加些虛銜之類的。
至於顧懷?楊溥都沒敢往恩旨上寫怕挨罵而且也確實封無可封了。
最後便是關於後宮,趙軒沒有立皇後,也沒有納妃子,新帝沒當過太子自然也沒太子妃,所以除了趙軒生母錢太後晉太皇太後外,彆無他人。
這套流程在大魏走了上百年了,臣子們都習以為常,反正這份恩旨不會對現在的朝廷權力分布有什麼影響,所以文武百官也隻是洗耳恭聽,也沒人吱聲,一直到沐恩略顯尖銳的嗓音落下,百官才齊齊出了口氣,一時間竟然連成了一片,聲震大殿。
總算是沒再出什麼問題,總算是讓年幼天子坐上了龍椅,文官集團有了主心骨,這天下就該太平了雖然半道殺出來個靖王要提議遷都,可看剛才大殿內的情況,眾口一詞反對,難道他還能把朝廷硬搬去北平不成?
而顧懷也沒有再橫生枝節,他隻是看著沐恩大聲念出新的年號,看著小皇帝磕磕巴巴地讓眾卿平身,看著文官集團一片歡欣雀躍。
然後嘴角泛起一絲微不可見的冷意。
昭安二年冬,魏遼兵燹稍戢,天子鑾輿自北疆歸。帝雖衝齡,然巡邊數月,親睹戍卒飲冰臥雪、邊民易子析骸,乃於太極殿召群臣議遷都幽燕事。
詔諭既頒,廟堂鼎沸。禮官持《周禮》哭諫“地中不可棄”,工部諸僚奏陳“勞民傷財”,司天台進《天譴圖》,妄言“紫微北徙則熒惑犯闕”,市井流言尤可嗤:漕工懼失漕糧私運之利,散“遷都斷龍脈”之說;汴河艄公聚於虹橋,擲楫咒曰:“棄我漕渠龍,必遭天罰!”;綢商恐塞北苦寒不銷輕容紗,編“幽燕女無腰,帝王壽不永”俚曲;朱雀門外,太學諸生聯袂詣闕阻遷都,然細察署名,多江淮豪族子弟——其家田連阡陌,豈容北疆墾荒令?
且觀:夫開封形勝,乍觀四達之地,實乃四戰之墟。無崤函之固,失黃河之險,更兼地氣卑濕,宮室礎柱十年即朽,民諺雲:“開封城,地窟窿,龍椅底下埋數宮”,
反觀幽燕之地,左擁太行,右環滄海,北枕居庸,南襟河濟。昔燕昭王置碣石宮,漢武築幽州台,非無深意。今若遷都,天子守國門,將士聞鑾輿在背,敢不效死?控遼西走廊咽喉,商隊出榆關直抵高麗遼東,歲增稅賦百萬緡,融胡漢血脈,昔魏武納烏桓精騎,唐宗用突厥蕃將,皆成霸業,何不效之?至若營建之費,海運已通北境,西山采石場蓄遼俘數萬,若遷江南富戶實京畿,則不勞民而都自成矣。
史臣批注曰:觀當日朝議,袞袞諸公懼遷都如虎,豈真愚耶?實畏北疆苦寒,壞其秦淮畫舫、洛陽花宴耳!幸幼主聰睿,靖王肱股,力排眾議,方定鼎幽燕,改元“定遠”。後數年,魏軍三犁遼庭,揮軍漠北,方知英雄之謀,豈腐儒可度?
嗟乎!汴京繁花,終化陳橋驛殘雪;幽燕鼓角,長鳴居庸關曉月。國運興衰,在德不在險,然無險可恃,德將焉附?《前魏書·輿地誌·遷都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