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縉坐在錢塘市舶司的官署裡,窗外飄來鹹腥的海風,帶著龍涎香焚燒後的苦味,他拿著一封信仔細地看著,完全沒有去看眼前那兩個已經汗流浹背的市舶司官吏的神情。
一個春天一個夏天半個秋天,已經足夠徐縉握住當初顧懷留下的權柄,成為江南實際意義上的執韁人了。
他做的事情不多,但也絕對不少,當初顧懷離開前的那一番奏對,現在已經有許多都落到了實處,偌大江南的富庶未來,正在一點一點地成真。
當然,在這個過程裡,徐縉不可避免地會用很多或暴戾或陰損的手段,如果換做是其他坐鎮江南的官員,或許還會有所忌憚,甚至被那些聯合起來的商賈士紳逼得手足無措,但徐縉是誰?是一個敢於孤身入倭國挑起倭國內亂的狠人,和他對上,那些富商士紳倒黴的程度或許不會比當初的源義滿差半分。
他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做一位孤臣,不拉幫結派,也不結黨營私,他唯一感興趣的就是讓江南的路走得更快一些,讓絲織的大世來得更早一些,至於對倭國的掠奪,對海外貿易的開拓,那些更是不遺餘力要去做的事情,歸根究底,他終究是個適合的人。
但在前方那兩位市舶司官員看來,徐縉大概是此刻他們最怕的人。
徐縉放下那封從北邊送來的信件,輕輕擺手,一旁等候許久的戶部官員手指在鎏金算盤上輕輕一撥,串好的算珠撞出沉悶聲響,已經滿頭是汗的市舶司提舉趙汝成盯著那張墨跡未乾的《海貿抽分單》,喉結上下滾動,片刻之後,似乎是數字出了問題,戶部官員用銀鑷子夾起片玳瑁甲,輕輕刮去市舶司賬冊邊角的墨漬,露出底下足以讓人瞳孔緊縮的原始記錄。
“趙大人這手揭白補造的功夫,倒是愈發精進了,”徐縉喝了口茶,說道,“隻是白銀換成硫磺,那些被劫掠的倭人怕是要咳血而亡,因為為了一些硫磺而賠上性命,無論怎麼看都不太合適。”
趙汝成身子微顫,身下的椅子發出細碎聲響:“徐大人”
“是不是想說此事你不知情?或者說市舶司上下那麼多張嘴,靠一點俸祿終究是養不飽的,而私掠這種事隻需要改一改上報的單據,就能為那些富商省下一大堆銀子,這種人情往來,何樂而不為?”
徐縉站起身子,看著越發癱軟的趙汝成,歎了口氣:“貪一點嘛,我理解的,如今錢塘的港口隻要稍微動點腦筋,就能日進鬥金,沒道理要求當官的手也那麼乾淨是不是?隻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私掠這件事上動手腳,明明錦衣衛已經到了江南,你卻還要頂風作案,實在是想讓人感歎一聲膽子很大啊。”
他走了出去,兩個錦衣衛立刻大步走進,將鼻涕眼淚橫流的趙汝成架了起來,徐縉沒有去看嚇得瑟瑟發抖的其餘市舶司官吏,隻是問道:
“這是這個月抓的第幾批貪官汙吏?”
“第四批,大人。”
“看來死的人還是不夠多,才讓他們有膽子繼續貪,”徐縉輕聲道,“把他們押去市集,不,還是碼頭行刑吧,讓更多的人看一看,私掠這件事,誰伸手誰死。”
“是!”
腳步聲逐漸遠去,徐縉站在原地,摸著袖子裡拿封信,想到了當初將自己提拔起來的那位年輕王爺,輕輕笑了笑。
果然不愧是自己投效的人,倭國都已經那個鬼樣子了,居然還要禍害一遍?
當初台州大戰後,倭寇雖然沒有斷絕,但再也不成氣候,零零散散的倭寇偶爾還會登陸,但已經無法再現當初那種禍亂沿海的情況,雖然很難根治,但大多數時候,那些倭寇還是會被趕下海喂魚。
而倭國那邊,挾天皇以令諸侯的源義滿死了兒子,死了老婆,當時就差點一命嗚呼,後來不知靠什麼吊住了命,但也沒活太久,幾個月前就歸了西,他留下的幕府雖然勉強能控製住京都地區,他還活著的小兒子源本義繼承了大將軍的位置,但很可惜其他的諸侯似乎不太買賬。
倭國就此陷入內亂,各路諸侯打生打死,源氏幕府勉強守住京都,但似乎也守不了多久了,繼續這樣下去,下一個能統一倭國的人物,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現。
亂成這個模樣,想要大規模劫掠大魏沿海自然是再不可能的事情,而在私掠一事上嘗到了甜頭的魏人更是千帆競渡,隻差沒把倭國的沿海一掃而空而情況已經成這樣了,那位居然還是嫌有點慢。
那麼,是時候給倭國再挖個坑了。
徐縉目光微動,看向一旁等候的吏員:
“本官要知道倭國、高麗如今的所有情況,尤其是高麗!派兩個人跟船出海,去親眼看看高麗的現狀,再派兩個人去倭國,找到源本義,問一問他,倭國大將軍的位置好坐麼?當初本能寺內見過他的那個外來和尚,如今想要再見一見他!”
京城。
輕輕將一份批改過的奏折放到了手邊,楊溥喝了一口濃茶,但臉上依然顯露出掩飾不下去的疲憊與蒼老來,讓旁邊偷偷看著首輔臉色的兩位小黃門提起了心。
誰都知道首輔很忙,誰也都知道,首輔的年紀越來越大了,前些日子聽說首輔大人在文華殿內昏厥過去了一次,那次可把所有人都嚇得不輕,生怕楊溥要步當初張懷仁的後塵可萬幸的是那不過是偶然事件,從那之後首輔不再批改奏折到深夜,也就再沒出過這樣的事情。
如今的楊溥宿在內閣的時間越來越多了,內閣裡雖然又新入閣了兩位閣老,但大魏的太多事情還是壓在了他的身上,一座沒有皇帝的京城,首輔要做的就不再隻是在奏折上票擬意見,然後安心等待皇帝的批複就好,而是要實實在在地扛起大魏的江山,做每一個決定,那筆都重若千鈞。
“將這幾份奏折送去司禮監加印,這幾份送到禮部,今年的秋闈要開了,務必不能忙中生亂”
楊溥輕聲交待著,兩個小黃門躬身領了奏折出去,過了片刻內閣重新安靜下來,一道身影出現在了門外。
內閣次輔李仁靠著門欄,看了一眼楊溥還握著的筆,問道:
“還不休息?”
“再批完這幾份北境送來的折子。”
“雖然我也很想做首輔,可你要是出了事,靖王不知道要鬨出什麼樣的風波來,所以我還是勸你一切以身體為重,”李仁說,“政務不是一天就能處理完的,你這麼拚命,內閣其他閣老也就不敢懈怠,都是七老八十的人,我剛才去隔壁看了看,王閣老都快暈過去了,你就彆拉著所有人一起受罪了。”
“多看一點是一點。”
李仁歎了口氣,走進文華殿繞著楊溥轉了一圈,問道:“你知道你現在讓我想起誰了麼?”
“誰?”
“張懷仁,”李仁說,“不管是模樣,還是姿態,甚至連說話的語氣,你都跟他臨終時越來越像,都是一副擔心自己活不長了想多乾點活的樣子。”
“這話聽起來像是在咒我。”
“你老實說,你是不是預感到了什麼?”
換做當初,李仁或許還不敢這麼隨意地與楊溥說話,要知道李仁一向以牆頭草出名,當初能做上首輔,不過也是因為靈帝駕崩時楊溥需要拉攏他這位閣老起草遺詔,可後來陰差陽錯,楊溥首輔他次輔的格局也就定了下來,直到當初顧懷與他在內閣外的一番對話,才讓李仁徹底成了半個他們的自己人。
若是沒有李仁這個次輔同樣支撐著朝局,顧懷帶走天子後京城想穩定下來,還真沒這麼容易。
楊溥手中的筆停頓下來,他看了一眼窗外昏暗的宮城,不知道想到了什麼。
“也許你說的沒錯,我現在多少有些理解張懷仁的心境了,”楊溥說,“在我還是次輔的時候,我曾經覺得張懷仁是個很迂腐的人,隻知道像驢一樣埋頭乾活,史書上如何評價,他都不在意,哪怕明知道死後可能會被清算,也不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我也覺得首輔大人您可比張懷仁聰明也清醒得多了,應該不至於讓自己淪落到那番境地。”
“然而實際上,張懷仁才是那個聰明人,”楊溥說,“他一輩子都隻追求一個‘問心無愧’,生前事做到儘力就行,至於生後事?死都死了,還去管那些作甚。”
“聽起來首輔大人您的心境出問題了啊,大權在握,帝國執掌,不應該意氣風發麼?這些話聽起來就跟回溯前生一樣。”
“都這把年紀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呢?”楊溥笑了笑,“也許張懷仁那樣的歸宿也不錯起碼我在死前還能看到大魏北伐,足夠了。”
“說起來靖王這番大勝,天子該回京祭宗廟吧?一直在北邊待著,也不太像回事。”
“是該回來,他也會回來,或許再過兩天,詔書就要進京了,”楊溥說,“但我總覺得,他這時候回來,也許並不是什麼好事。”
“怎麼說?”
“大勝之後,就會看輕遼國;外敵不振,自然就要起內亂,他這一趟回來,注定不會平靜的。”
李仁沉默半晌,吹著夜風,幽幽歎道:
“也對。”
他說道:“明明是一個收複失地,對抗外敵的英雄,但在很多人眼裡,也是一個篡逆之輩,這兩重身份,也不知道他到底會選哪一種。”
楊溥淡淡開口:“重要麼?”
“不重要麼?”
“過去或許重要,但現在,不重要了,”楊溥輕聲說,“史書翻過一頁,成敗轉瞬成空,隻要還是漢人的江山,隻要能讓遼人滾回草原。”
“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