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顧懷一直極力避免自己每次回到真定，都要被盧老爺子拉著談上半夜的政務這種事情，但奈何他一直當習慣了甩手掌櫃，把偌大北境全部丟給老人家幫他管著，如今前線好不容易消停，朝廷那邊也沒抽什麼風，正是收心發展的好時機，所以盧何怎麼也不會放過他，愣是又和他談了一個多時辰的政務，才退下去繼續批折子讓他鬆了口氣。
實際上托了仗打得又快又順的福，北境現在的情況遠沒有當初所設想的那般糟糕，從宏觀角度上說，邊軍的改製早在半年前就已經基本完成了，軍戶的改革以及屯田的集中重授，眼下隻剩下了一些必要的收尾，實在不大可能再出現什麼大的阻礙與困難。
而世家這一方麵，當初顧懷的雷霆手段實在是讓那些吸血的人們嚇破了膽，世家紛紛南遷，如今還能留在北境的，也就是一些身居要害位置，且手腳比較乾淨的家族。
至於官吏這方麵，這兩年來顧懷做的事就太多了，他剛進北境就在臨漳立了威，之後幕府立起又提拔起了一批忠於他的官員，如今國子監士子大批北上，也徹底解決了世家大族子弟把持官場的弊病，無論從哪個方麵看，目前這種官場的清廉至少也還能保持很長一段時間。
所以總體下來，北境總還是在蒸蒸日上的，民有田地耕種，兵有退路保障，官吏的監察將領的提拔都要比朝廷做得更好，對外戰爭的紅利還沒吃完，唯一比較畸形的可能便是經濟支出，畢竟有那麼多邊軍要養，可是在有蜀地江南的支持下，也還勉強過得去。
當然，北境之所以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還是離不開太多的有利條件，顧懷的威望，北境當初的殘破，以及幕府對於北境的絕對掌控和對改革的絕對決心，幾乎從各個角度確保了幕府一係列放在之前難以想象，且深入骨髓的改革順利進行。
這是非常時期，非常情境下的特殊紅利，就好像每次開國之初定下製度總會顯得很順利一樣，也有些像是災厄執念為了救命做出的特殊舉措總是輕易一般。
綜上種種，便是顧懷北伐的底氣所在，然而還是應了那句老話，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北境正常化、富饒化的背後，是整個大魏都在為北境輸血的畸形體製，單以北境的體量來說，想要供養如此之多的邊軍，想要與遼國接連大戰，是不可能的，如今北境沒出問題，不代表其他地區就也能沒問題；眼下沒有問題，不代表將來沒有問題。
一時的戰爭紅利，比如眼下收複幽燕帶來的各種影響，並不是常態，作為北境的藩王，以及如今大魏實際上的執韁人，顧懷一直要做的都是要趁著事態還沒蹦快的情況下，建立起應對常態困難的政治機製。
這便是他這次回到真定的最大原因了。
短時間內打不起仗，就要騰出手收拾後方，從某種意義上說，他要做的事情與那位遼帝是一樣的，隻是遼帝是要著手清理遼國幾十年來埋下的隱患，而顧懷則是要徹底解除北境需要整個大魏來供養的畸形局麵，而且認真算起來，如今遼帝麵臨的局麵要比顧懷還複雜得多，畢竟魏國旁邊可沒有一個西夏以及一個女真在添堵。
而等到雙方都徹底解決了這些問題，便是再一次提起刀子說話的時候。
離開幽燕回到真定的顧懷徹底放鬆了下來，他坐在後衙自己常坐的位置，喝了幾口茶，趙裕的身影卻出現在了一側，低聲稟告了兩句，顧懷放下茶杯，揉揉眉心，歎道：
“既然天子想要見我那就見吧，我休息片刻就過去。”
趙裕又低聲說了兩句。
“天子主動過來，在門外等候？”顧懷怔了怔，隨即搖頭：“這要是被那些大臣看見或者聽見，我又得被參幾本了讓天子進來吧。”
“對了，”他又問道，“天子最近讀書讀得如何？”
他如今的樣子實在很像是位家長，在外麵辛勤勞作離家許久，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問問孩子讀書讀得怎麼樣。
“天子聰慧，連盧老都對天子的學業讚不絕口，對於那些聖人之言，天子總能舉一反三”
“和那些玩伴呢？”
趙裕頓了頓，撓了撓頭：“之前好像鬨過些彆扭可是從滄州回來後，天子便好相處了許多，和那些玩伴也重新成了朋友，如今倒是經常去和他們玩耍，但還是少見笑顏。”
“也算是有不小的進步了。”
小皇帝剛到真定時的模樣，顧懷還記得很清楚，這樣一個年紀不大的孩子，終日沉悶，對於他的成長來說總是不太好的，能有如今的樣子，已經不錯了，說起來他以往總是躲著自己，今日還主動過來，難道是自己離開太久，才導致他心中的仇恨淡了一些？這樣一想，看來以後還是得保持一些距離啊。
顧懷想了想，又說道：“對了，完顏阿骨打回去東海之後，來過幾次信，還送來不少東西，其中有送給你的，也有進貢給天子的禮物，看來你和他真的成了很好的朋友。”
大概是很久沒有再聽見那個人的消息，趙裕沉默片刻後還是問道：“王爺，他在東海還好麼？”
“看你怎麼定義‘好’這個字，”顧懷說，“單看處境，其實好不到哪兒去，畢竟遼國現在準備騰出手來收拾西夏和女真，而東海那地方還沒辦法和遼國正麵對抗；但如果要說境遇，那他現在活得還是蠻不錯的，畢竟你也知道，完顏阿骨打的性子從來都有些軸，他認定了當初遼國拋棄了他和他的族人，一直都想向遼國複仇，而現在他手底下有了兵力，有了地盤，成天就在遼國邊境打劫，估計過得還挺開心。”
趙裕笑了起來：“嗯雖然我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麼能做到這一步，但他應該挺開心的。”
“說起來難，做起來估計也不容易，據我所知，他回了東海，先是跑到長白山下當了半年的野人，帶著幾百個勇士把山林裡的女真人收服的收服，殺戮的殺戮，這才組建起了一支大軍，然後突襲完顏部，親手殺了他的兄長，這才成了女真人的王，”顧懷說道，“而後他整合諸部，接連四戰奇襲遼國軍鎮，這才在東海有了些許立足之地，在魏遼分出勝負的時候，他便打出了‘金’的旗號，現在的話，估計正在考慮創造女真文字和新的軍國製度。”
“他真的成了自己以前想象裡的那種人。”
“不過也還有種說法，說他不是女真人的英雄，而是個罔顧人命的屠夫，”顧懷搖頭，“聽說他回了東海之後的手段都很暴烈，尤其是襲擊遼人的時候，動輒便下令屠殺，對女真人也頗為殘暴，也不知道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王爺您不打算幫幫他麼？”
“東海那個地方太遠，他畢竟曾做過我的親衛，又在給遼國添堵，我當然會給予支持，但不可能多，換句話說，他終究得靠自己。”
“是。”
“讓天子進來吧，”顧懷站起身，“你若是還不放心，也許有一天你可以親自去東海看一看。”
年少的小皇帝今天換上了正式的天子行龍服，看起來頗有些小大人的模樣，他走了進來，看到了正在等待的顧懷，沒有猶豫，便以天子之身主動行禮：
“見過叔父。”
“你好像不再像以前那麼怕我，”顧懷目光微動，“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