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桓。
靜安侯府的朱門前,上了年紀的老管家抬頭打量了有些掉漆的門梁,一時間頗有些百感交集,想當年老侯爺在的時候靜安侯府在北境那可真是門庭若市,怎麼到了如今就成了這副模樣?
沒等他想出個答案,府裡的家丁風風火火地從一旁竄出來,急聲道:“管家,不好了!靖北王爺的行轅已經快進城了!”
“這麼快?”老管家神色一變,“不是說還有兩天?”
“不知道哇,我剛才瞅見那王縣令正陪在轎子旁指路呢,再過兩條街就到了。”
老管家大驚失色,以不符合老人身份的腿腳竄進了門裡,叫住一個侍女:“小侯爺還沒起來?”
“沒”
“快去叫!算了我自己去!”
老管家風一樣地竄過前院,穿過花園,跑到了起居的地方,正想推門,可猶豫了一下還是敲門小聲問道:
“小侯爺?快起床了小侯爺!”
“什麼事?”沒睡醒的聲音從屋子裡傳出來。
老管家鬆了口氣,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擦了一把汗說道:
“那位王爺親自來了!就是之前給您來信,請您去當祭酒那位,小侯爺您快起來出門迎接啊!”
“不去,”睡眼惺忪的聲音有些發悶,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子蓋住了臉,“我之前就說了,我不喜歡出門。”
老管家急得在門外直跺腳:“那也得分時候啊!如今那位王爺親自過來,小侯爺您再這樣拂他臉麵,天知道他會做些什麼事?北境那麼多世家大族都被他收拾了,萬一他發了脾氣”
“發就發,大不了不當這靜安侯了,我回鄉下種地還不行?那兒人更少,待起來還舒服一點,對了我之前說的勾欄話本的續集找到了麼?還有讓人把早膳送過來,我有些餓了,吃了再睡。”
門外的老管家目瞪口呆,他有心想破門而入去把那個他親眼看著長大的青年從床上拖起來,可和老侯爺如出一轍刻進骨子裡的寵溺又讓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在門外急得團團轉了許久,最後還是咬了咬牙轉身離開。
但沒過多久,他又走了回來,而這次還帶了幾個人。
“不是說抱恙不能見客?”牽著小皇帝的顧懷看了帶路的老管家一眼,“裡麵的呼嚕聲都傳出來了,要不是我非得來看看,還真被你糊弄了過去。”
“王爺恕罪,”老管家哀聲道,“王爺有所不知,我家小侯爺打小性子就有些古怪,除非必要,不然都不出門”
“我聽說了,”顧懷說,“大魏有名的廢物侯爺嘛,比黃花閨女還黃花閨女,京城那邊都流傳著你家小侯爺的奇人異事,說是府上下人乾了幾年活連自家主人長什麼模樣都不知道。”
老管家麵紅耳赤,一時間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真是邪了門了,靜安侯這爵位是從開國就傳下來的,前後幾任侯爺都是邊境上帶兵的好漢,怎麼到了這一代變成這鬼樣子?都怪老侯爺當年非要說什麼代代都是大老粗,得讓小侯爺多讀點書,這讀著讀著怎麼把人都讀廢了。
看看眼前這位同為青年,前幾年還在大魏查無此人,如今已經封王坐斷北境,一舉一動都決定著魏遼兩國的國運,隻能說人比人真是能氣死人。
老管家也隻能實話實說了:“不瞞王爺,我家小侯爺小時候還是很靈動的,隻是後來沒日沒夜讀書,才養成了不喜歡見人的習慣,平日裡連膳食都是在房間裡麵用,就更彆提出任這大學祭酒一職,靜安侯府怕是隻能負了王爺好意”
“先彆把話說這麼絕對,”顧懷搖了搖頭,推開了門,“還是得聊過了才知道。”
他抬步走了進去,倒沒有出現印象中死宅屋子裡的那種臟亂,隻是隨處可見隨意擺放的書籍,如果不考慮牆邊那滿滿當當的幾排書架,其實和普通人家的臥室也沒什麼區彆。
床上的被子隆起,露出半截腦袋,開門的動靜似乎讓睡得正香的青年醒了過來,隻是睜開眼睛,發現進來的不是往常送飯的侍女,而是個牽著少年郎,一身玄色道服的陌生男人,頓時把青年嚇得一激靈。
他猛地抓住被子縮到床角,倒像是個剛剛遭受了暴行的可憐女子:“誰?”
好嘛,連聲音都有些尖利了。
不得不說青年的長相還是不錯的,很柔和,隻是頭發散亂,胡茬沒刮,狼狽得倒像是個要飯的叫花子。
這下子連被顧懷牽著的小皇帝眼神裡都透出股鄙夷來。
顧懷拿起放在凳子上的書,坐在桌邊,年幼天子乖巧地站在他身邊,一大一小就這麼審視著床上的青年,總感覺下一秒青年就要喊出“救命”了。
“陳識?”顧懷問道,“雖然早知道你是死宅,但不得不說你這也太符合我腦海裡的刻板印象了,這年頭能看見這造型還挺有意思的。”
知道眼前不是要命的歹人,陳識多少放鬆了點,可他還是不習慣和陌生人說話,尤其是顧懷這種一上來就很自來熟的陌生人。
“你是誰?”
“我給你寫了那麼多封信,你拒絕的樣子還是很囂張的,還在信上問我能把你怎麼樣,這不我就順著網線來找你了,”顧懷笑道,“說實話這兩年彆人大多都要給麵子,遇上了不給麵子的,還真有些不習慣。”
“靖北王?”陳識明白過來,“我不是都說了嗎,我不去!”
“我都親自上門來請了也不去?”
“不去!”
顧懷樂了,他還真沒想到當他真找上門來,站在陳識麵前的時候,這家夥還能這麼硬氣。
這算什麼,宅男的無畏麼?
他想了想,看向那些散亂的書籍:“聽說你很喜歡讀書,號稱‘無書不閱’?”
“你問這個想乾嘛,套近乎?”青年還是一臉警惕,“我不會改變心意的,你就不能去找其他人嗎?”
“要真隨便找個人就能當大學校長,咳,也就是祭酒,我至於跑過來看你表演大白天睡覺?”顧懷一挑眉頭,“我雖然沒看過你著的書,但連盧老都說,放眼大魏百年,同樣年紀論博學你能排魁首,這是個相當了不得的評價,而且你至少還有勳貴的身份,如今北境實在缺人,除了你沒有更好的人選了。”
“你拍我馬屁我也不去,”陳識油鹽不進,但多少還是因為這幾句話放鬆了些,“我知道你要威脅我,可我什麼都不怕,而且彆說你是王爺,我一沒做壞事二沒在朝中任職,你管不到我身上。”
“我知道我知道,”顧懷像模像樣地點頭,“你確實挺老實的,錦衣衛查了幾遍都愣是沒找出什麼汙點來,我都懷疑再過些年靜安侯府是不是都要維持不下去了這大概就是你的底氣,雖然透著股擺爛的味道,但確實很有用,我總不可能把你綁去大學,畢竟還指望你老老實實教書。”
“你知道就好。”
陳識渾身上下都透著股醃入味的鹹魚味道,顧懷沉默片刻,突然問道:
“你有夢想嗎?”
話一出口他自己都感覺有些不對,莫名其妙想起了很久以前有個人也這麼問過自己,恍然大悟是自家那老頭子,那時候的楊溥滿身都是安排的味兒,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都學起來了還真是成了一家人。
“什麼意思?”
“就是在問你,你覺得怎麼樣才能實現你的人生價值?”顧懷耐心又溫和地解釋道,“世間最公平的就是死亡,但每個人都總會想做點什麼來凸顯自己在茫茫人海裡的不一樣,我相信你應該還是會想去做一些事情,一些讓你覺得那些書沒有白讀,這一生沒有浪費的事情,比如做一個將自身理念傳承下去的先生,教育弟子,看著不同的人走向不同的道路是會讓人很滿足的,相信我,我也在國子監教過書,我有話語權。”
陳識咬牙冷笑:“想用詭辯騙我出門?那你可打錯了算盤,我覺得現在的日子就很好,我也不想做什麼事情,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一輩子都待在這屋裡,把天底下的書能讀多少讀多少,餓了就吃,死了就埋。”
顧懷這下是真無語了也不知道到底是自己沒學到楊溥的功夫還是眼前這家夥實在太奇葩。
和莫莫一起走出山林後他遇到過很多人,陰狠的、光明的、囂張的、冷漠的,可擺爛成這樣的,確實是第一次見,總感覺把刀子抵住他後背他都懶得翻個身。
顧懷頓了頓,說道:“喜歡看書是件好事,但你在床上高臥時有沒有想過,如今平民百姓想識字讀書那麼困難,離不開書籍價格太貴的原因,你這一室的藏書想必也花了很多金銀,而有沒有一種辦法,能讓天底下的人都看得起書,能拿到那些所謂的孤本,能為書中那絕妙之處拍案叫絕?”
讀書是很寂寞的事情,讀得書越多,懂的東西越多,就越會感覺孤獨,陳識這麼條擺爛的鹹魚都著過書,自然是精彩之處無人分享在夜裡太過折磨。
他搖搖頭:“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為什麼不可能?改進造紙術,普及教育,總有一天,文字會在這片土地上,在所有人心中交織成最美的韻律,”顧懷平靜道,“這就是我想告訴你的,單獨獲得書中的知識或許會讓你滿足,但一定不如帶領學生,推行教育所能帶來的滿足感。”
“而且,”他打斷了陳識的欲言又止,繼續說道,“我還想做一件事情,一件足以彪炳千秋,流芳百世的事情,自古以來,經史子集、百家之言、佛藏道經、醫術匠集,種種典籍浩如煙海,若是由北境的大學號召天下文人,把自古以來的所有書籍全部抄錄整理彙編成一部大典,所有人踴躍參與,捐獻圖本,挑選文人精英來北境主持采選、摘抄工作,等到此書落成,教育推及,所有人都能沐浴在榮光之下,不比你夜裡獨坐,對書長歎更好?”
陳識呆住了。
他嘴唇顫了顫,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最終都儘歸沉默,他抓住被子的手不知不覺鬆開,又緩緩握緊。
這是所有文人的夢想!多少先秦孤本,史家典籍失落在了曆史的塵埃裡?繼承曆朝曆代文萃、撰錄成一部大典,沒有人能抵擋這份誘惑!尤其是對於自己這種嗜書如命,最大的哀歎是不能儘讀天下之書的人來說!
更彆提將教育推行天下,讓所有人都看得懂書,明了精妙,那會是怎樣的一番盛景?
但在片刻的心神搖曳之後,他還是清醒了一些,強撐著說道:“大話誰都會說!可要修這種大典,隻有盛世才行!如今的大魏,如今的北境,怎麼可能撐得起這樣的盛世?更彆提之後還要打仗,輸了便是一無所有!”
顧懷麵不改色地點頭道:“我沒有說是現在就做,我也沒有說會在我的手上做完,但這世間的事,不就是一個又一個人前赴後繼,才能做成的麼?起碼這個未來,是值得我去拚儘一切的。”
“去大學當祭酒,把你的才學教給學生,等到山河落定,雲開霧散,我們一起做完這件事,你的名字,終會隨著那本大典的落成留在史書上,那就是對你一生最好的詮釋。”
陳識心動了,但他還在嘴硬:“就算事情真能到那一步,你也不過隻是個藩王,這種大事,隻有動用舉國之力才能完成,你說了不算,天子來還差不多!”
顧懷看穿了他的倔強,隻是輕輕將趙吉牽到自己身前,笑了笑:
“喏,我這不是給你帶來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