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的確是很美的地方,不僅是名字,風景也很美。”
“我來到這裡之後,先去看了看你之前說過的那個海港,雖然還沒有完全建完,但確實建得比江南的還要大上許多,想象著有一天這裡停滿了海船的模樣,就感覺一定很壯觀。”
“還有那些你說過的,給商賈和行商們提供的鋪子,的確很漂亮,鱗次櫛比,沿著街道排開,遠遠看不見邊,商船可以沿著水路一直運到街邊,有些鋪子裡已經開了張,我走過一家賣織行,才發現他們賣的就是李家做出來的東西,然而卻比江南那邊貴了三倍。”
“這裡真的是個很有潛力的地方,你說的工業區,我隻看到了大片大片的廠房,還有一些看不懂的大東西,我想象不出來你說的,這裡會成為整個大魏的工業基地,源源不斷地為北境、為大魏提供工業產品的模樣,但我確定這一片海港會連接起北境與江南,會成為以後大魏最繁華的地方。”
“也不知道我沒有陪在你身邊,一直想著做生意,你會不會生氣。”
“但我很想你,吹著北境的海風,看到你曾走過的地方,都覺得離你很近,你回了北境想必會很忙吧?也許在你來見我之前,會是我先忙完去見你。”
“偷偷和你說,最近我沒什麼胃口,總是有些想吐,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有點不敢讓大夫看看。”
從窗外斜斜照下的陽光裡,握住筆修長漂亮的手指微微停頓,最後還是把最後那一行給小心地抹掉,甚至頗有童趣地在旁邊勾勒出了些花草,這樣一來暈開的墨跡就變成了一叢信紙上的花欄,隻是到此就不得不給信結尾了。
還是等到以後給他個驚喜好了李明珠俏皮地想道。
她將信小心地折好,走出了屋子,迎麵而來的海風輕輕吹動她的頭發,視線所能觸及到的廣闊視野裡,海的蔚藍和天青融彙在一起,已經停靠在碼頭的海船上夥計們熱鬨地裝貨卸貨,還透著嶄新木質香氣的地板上,無數的腳步聲來來去去地走動著。
遠處曲線明朗的矮山,商船帶動的流水,天空中飄起的風箏,哪怕已經來這裡有段時日,看過了許多次風景的李明珠,也不由再次為這裡的美麗而微微暢然。
海港還沒有完全修建完,就這麼熱鬨,等到有一天這裡成為海運的中心,那又會是怎樣的暢景?
想到那一幕,李明珠感覺到了些許壓力,她和顧懷分開提前北上,自然是因為李家要帶頭將生意的一部分遷到北境,所以要提前來看看,與此同時那些跟著李家,在對顧懷的盲目信任中一同準備在北境紮根的商戶,也要在這片充滿了商機的土地上率先留下痕跡。
許多人都意識到這裡會是以後大魏的商業中心,甚至比江南更繁華因為這裡離高麗和倭國更近,因為這裡的政策比起江南更加寬鬆,光是現在從那些港口官吏口中聽到的那一些比如減免關稅,提供通牒,官府出麵保證商路暢通,從清池到北境的任何一處都將修建寬敞官道和水路就已經夠讓人瘋狂了。
這兩年江南的生意做到了那麼多地方,海外、草原、西域,同行們拚命壓價,激烈的商戰讓許多商戶都淹沒在時代的水花裡,可如今乍然多出來北境這麼塊遍布商機的地方,還有官府不遺餘力的支持,趕上這個風口,哪裡還需要去那些成熟的商路和同行互相玩命?
再考慮到有幾船去倭國劫掠的私掠船在港口停靠,那些倭國奴隸直接賣了出去,得以在港口補給後帶著金銀輕裝回江南,甚至再去倭國劫掠一次這就不是簡簡單單的商機那麼簡單了,這分明就是私掠高峰的到來!
很順利,一切都很順利,江南的大商們幾乎立刻做出了決定,以李家為首的三十多家商行第一時間入駐了碼頭,無數的商船已經從江南起航,有李明珠這位顧懷的夫人出麵以及官府的保證下,顧懷所謂的最難的“招商引資”已經得到了圓滿的結果。
這是李明珠第一次嘗試以顧懷夫人的身份為顧懷做些事情,在到達這個海港之前,她曾經惶恐不安過好一段時間,總是害怕這件事做不好,會為顧懷對北境的布局帶來不可挽回的後果畢竟顧懷是那麼寵她,藩王誒,藩王的夫人就是王妃,不應該是高坐在椅子上接見各種大人物,然後談吐得體渾身威嚴麼?哪裡能這麼拋頭露麵做生意,事實上這些時日已經有人看她的目光很古怪了,大概是沒有想到堂堂王妃還這麼渾身商賈氣吧?
但李明珠能感受到,當顧懷說“希望你是自由的”那句話的時候,他是真心的,他尊重自己的選擇,尊重自己的意見,不把“夫人”這個身份當做某種將女子束縛在高門大宅裡的工具。
能遇到這麼一位良人,自己到底是攢了多大的福分。
但現在一切都走上正軌了,顧懷說她可以在這裡多待一段時間,主導著一切都走上正軌,雖然沒有正式成親,但她的身份已經足夠她是北境的女主人,李家的生意,哪怕不刻意宣揚,恐怕也會收到足夠的優待與寬容。
想不到兜兜轉轉,當初自己在蘇州把持著李家生意時,最討厭的那種官商勾結,有一天居然落到了自己身上。
輕輕挽了挽頭發,吹著微鹹的海風,李明珠美麗的臉上掛著笑容,俏皮地想道。
“所以,你要走了?”
真定府衙後堂,親衛們住的屋子裡,完顏阿骨打將自己這半年多來攢下的東西打包成一個小包袱,猶豫了片刻之後脫下那身親衛服飾,手才剛剛摸到刀,抱著雙臂靠在門口的趙裕就輕聲說道。
完顏阿骨打頓了頓,站直身子:“怎麼沒去陪你那小皇帝?”
“王爺在教他讀書,”趙裕說,“我看夠嗆,那上麵的字我看著都頭暈。”
“那是因為你笨,”完顏阿骨打毫不客氣地說道,“我看那小皇帝賊精賊精的,你學不會不代表他學不會。”
“你他媽說話真難聽。”
這話說完,兩人都沉默下來。
相同的年紀,從某些意義上來說也差不多的身份一個大魏的藩王之子,一個女真人的部落王子,從在蜀地青羊觀見麵的那天起,兩個人就的確稱得上朋友。
打過架,罵過娘,一起在戰場上砍過人,也一起在王爺身後站得筆直,少年間的友誼從來都是莫名其妙但又堅硬如鐵,然而某一天突然就發現,兩個人一起走過的路已經到了儘頭。
命運從來都是這麼有趣的東西。
“今天就走?”趙裕打破沉默。
完顏阿骨打點頭:“嗯,走海路,過了高麗再往北走,就到白山了。”
“你嘴都笑咧了,就這麼想回去?”
“那是老子的家啊,”完顏阿骨打說,“總不至於在大魏待了段時間我就成魏人了吧?”
“回去就得砍人,你彆雄心壯誌地上岸然後直接死在那邊。”
“你會不會說話?明白告訴你,王爺這次給了我五千條槍,五千!去了東海的錦衣衛已經給我鋪好路了,隻要我能走到白山,就一定能成為女真人的王。”
趙裕轉頭看著門外,許久之後,突然說道:“你彆忘了是因為王爺你才有今天。”
完顏阿骨打皺眉道:“你什麼意思?”
“你知道我什麼意思,”趙裕看著他,“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了解你,你是個無法無天的人,你怕王爺怕得要死不是像我一樣崇拜王爺,隻是因為王爺比你強,你要回東海統一女真人建國,是王爺定下來的,我沒二話,但你成功之後,你就不再是你了。”
“彎彎繞繞的,你到底想說什麼?”完顏阿骨打惱了,“你還好意思說你把我當成最好的朋友?老子都要走了,你跑過來說這些?你想乾嘛,警告我?被以為老子不敢走之前揍你一頓。”
“我想說,當初在蜀地你說過的那句,有一天要讓我去東海作客,看看你的威風,我記得很清楚,”趙裕輕聲說,“我也很希望看到那一天,但是如果,如果!”
他的表情猛然猙獰起來,走到完顏阿骨打麵前,因為比完顏阿骨打矮,所以他隻能仰頭,但臉上的凶狠戾氣卻因此更重了些:
“如果你有一天敢把刀子對準王爺,當一條養不熟的狗!你給我記住,我會把你的腦袋親手砍下來,送到王爺麵前,告訴他當年我認錯的朋友,我自己來!”
趙裕把自己那把從王府走出來,總是隨身帶著,讓完顏阿骨打眼饞了許多次的短刀塞進他懷裡,抿了抿嘴唇,再無一言,轉身離開。
隻剩下完顏阿骨打看著他的背影,猛地握緊了刀柄,片刻之後,又猛地鬆開。
全數化作頹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