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靈的日子很快過去,太子黨們的好日子很快到來了。
這是段罕見的皇位上沒有坐著皇帝的日子,畢竟遺詔雖然說是齊王繼位,但齊王還得從北境跑回京城,少說也得個把月,而這段時間,就是最好的權力重新分配的時間。
起碼那些太子黨官員們是這麼覺得的。
朝會還是在開,主持朝會的依然還是楊溥,內閣的成員沒有變動,但不影響太子黨官員們在朝會上開始意氣風發起來,所謂政治立場便是由一些看起來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來表現出自己的站隊,所以很快,一些比較奇怪的奏折就開始在朝堂上引起了風波。
趙軒繼位時,最看重的一件事就是勤儉,他不光要求臣子這麼做,連自己也這麼乾,再加上有了錦衣衛,但凡手腳不乾淨的,第二天錦衣衛就找上門來了,所以終昭安一朝,百姓們的日子是怎麼難過了,可官員們難過。
能撈的撈不到,當然難過。
現在趙軒一死,官員們,尤其是太子黨們的心思就活泛了起來,他們有心用某種舉動來挑戰趙軒留下的影響,比如有一封奏折的意思是,齊王繼位,一路入京,應該多搞點儀仗,顯顯威風。
戶部尚書還沒說話,楊溥先做出了回答不行。
彆說他還沒入京正式登基還不算皇帝,就算真的登基了,這種隻會浪費國家資源勞民傷財的行為,也不行。
太子黨的官員們並沒有因為這件事而氣餒,他們轉而在其他事上尋求著楊溥的破綻,比如齊王繼位,齊王世子自然就該是太子;比如請錢太後搬出太後寢宮,把那個地方讓出來。
由此甚至引發了更為激烈的議禮風波,趙軒是先帝,按道理來說新帝繼位,太後就該榮升太皇太後可趙軒和齊王是兄弟,輩分顯然不能亂,而齊王也是有母妃的,當初還被廢成了貴妃,如今重歸太後的位置,總不能讓後宮有兩個太後吧?
每一天的朝會,百官都會為了這些破事吵來吵去,吵得天翻地覆,翻出各種史書、事例來議論禮儀,恨不得當著其他官員的麵打起來而那些身處權力風暴中心,比如楊溥,比如顧懷,又往往麵無表情,連意見都不太想發表。
因為透過表麵,所有的爭執,所謂的禮儀,都是為了權力,以及削弱趙軒遺留的影響力,讓齊王的登基變得更名正言順更平穩有力。
龍椅旁邊站著的沐恩戰戰兢兢,珠簾後垂簾聽政的錢太後同樣驚恐萬分,兩個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楊溥和顧懷的身上,如今天塌了,她們能指望的也就隻剩下這兩個人。
所以在事情越發不可收拾的一場朝會之後,顧懷動手了。
身為藩王,雖然地位很高,但他並不能直接處理朝臣,所以他還是用了老辦法錦衣衛。
穿著飛魚服的諜子們沿著那條葫蘆巷子一湧而出,錦衣緹騎馬踏長街,手裡拿著罪狀開始一家家上門,但凡參與議禮事件,去宮門口跪著朝死了丈夫又死了兒子的錢太後施壓要她搬出太後寢宮,同時指名道姓要讓沐恩下台的那些官員,一個沒落地被找上了門。
用錦衣衛指揮使蕭平的話說,就是能在這一輪盤查裡活下來繼續當官的,才有資格議禮。
而事實證明大部分官員的屁股並不乾淨,因為趙軒在位的時候為了安穩朝廷很多時候都給了他們麵子,比如前些天在朝堂上被顧懷用來威脅百官的那位蘇星文蘇禦史,就是個聰明人,連收太子送來的禮都要用北境富商的潤筆費當幌子,他姐姐在老家侵占的那些土地,也完全可以把責任推到彆人身上。
然而錦衣衛是不會和稀泥的。
在昭安一朝從未全力出手過的錦衣衛宛如一把不講理的利刃插進了朝堂上的風暴,強硬地止住了所有混亂,無論新黨、舊黨、太子黨,隻要是妄圖在這場風波中往上走兩步,借著渾水想摸魚的,大部分都進昭獄逛了一圈,錯誤不大的頂多被嚇個半死,而心太黑的那些下場要麼是當街砍頭要麼是發配去北境。
彆忘了,顧懷就是北境之主所以發配好像和死也沒什麼區彆。
一時間京城所有官員風聲鶴唳,沒有人能想到顧懷居然這般不講道理地開始算賬,他那天那本寫滿了官員們黑料的書還真不是開玩笑的,他是在告訴所有人,這段時間最好老實一點,不然他不介意親手送那些人一程。
楊溥依然對這一切沒有表示。
英帝駕崩後的朝堂,一時間變得混亂至極,官員們吵的吵罵的罵,下獄的下獄發配的發配,由於龍椅上沒有坐人,所以這種亂象一時半會兒好像看不到儘頭。
不過被抓的人多了,突然蓬勃發展的太子黨也由此收斂了一些,換句話說,他們知道齊王不入京,沒人能真正意義上止住錦衣衛這個天子親衛衙門的動作,所以自然選擇了沉默,冷眼旁觀著顧懷耍最後的威風,在他們看來,隻要齊王入京,那就大局已定,你顧懷到時候王位能不能保住還是一回事,何必今天去和你起什麼衝突?
顧懷知道他們在等,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在等,而在二月二十三這天,他們等到了。
這一天的朝會依然如前些天那般熱鬨而混亂,在照常處理完政務後,某位太子黨的官員終於沒忍住隻攻訐太後與宦官或者說沒忍住想朝齊王表忠心的衝動,上了一封奏折。
一封催顧懷趕緊滾蛋去就藩的奏折。
這並不算什麼大事,實封的藩王本來就要就藩,前些日子也有人提過這事,畢竟皇位空置,你一個實權藩王,不離京是想乾嘛?
然而讓所有人沒想到的是,在這封奏折還沒念完的時候,一道身影就跪在了殿外,喊出了幾個字。
念著奏折的李仁還沒聽到,直到察覺到大殿內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目瞪口呆的模樣,他才意識到了什麼,朝著身邊詢問了兩句。
然後他也驚呆了。
“齊王薨了?”
時間回到半個月前。
冀縣的齊王府,比起之前一年的冷清,如今已經變得極為熱鬨。
剛剛參加完酒宴的齊王趙綏在兩個內侍的攙扶下回到了寢室,用一塊熱毛巾敷在臉上,發出一聲介乎於舒暢和刺痛之間的歎息。
大概是想起了剛才酒宴上那幾位官員的卑微和諂媚,他在毛巾下的嘴角輕輕勾起,片刻之後,終於壓不住,發出一陣暢快的笑聲。
他要死了。
自己的弟弟要死了。
那個搶走自己皇位的趙軒要死了。
消息是前些日子才送到冀縣的,朝廷沒想過要瞞,也瞞不住,京城裡終究還有些趙綏的人,在確定這一消息的第一時間,就快馬加鞭送來了冀縣。
已經被幽禁一年,逐漸絕望的趙綏終於得到了老天爺的青睞,他意識到自己就算什麼都不做,那個皇位也一定是自己的。
他是趙軒的兄長,原本還曾是合法的繼承人,沒有人能冒天下之大不韙越過他去選擇旁支繼位,哪怕是楊溥和顧懷也不行因為朝堂上站著的人有數百個。
趙綏從來沒有感覺到哪個人的死亡讓他這般快樂過,哪怕是當初知道父皇死去也沒有因為父皇死去的那一天就是他此生最黑暗的一天。
他找來自己用了很多錢,很多漂亮女人才打動的那個錦衣衛,希望他能放自己出冀縣,用最快的速度回京城,他篤定自己還在半路上,說不定就能碰上讓自己繼位的詔書。
事實證明在當初的奪位後他還是成長了一些,隻可惜那個錦衣衛不敢,他雖然敢讓自己接觸到外界,甚至敢趁顧懷不在河北的時候替自己秘密聯絡一些本地的官員,可他不敢私自放一個藩王出封地因為以他不高的政治智慧也能想到,就算趙綏繼位後自己能飛黃騰達,但自己一定會死在那前麵。
這就很可惜了,於是趙綏隻能開始大搖大擺地擺起酒宴,在宴會上和那些聽到消息後跑來主動投靠的官員們封官許願,他是那麼的意氣風發,沒有什麼比失去了一切然後再拿回來更讓人感到快樂了,而事實證明那些顧懷原本用來盯住他的官員、將領們也沒什麼節操,在大勢麵前,選擇了捧住趙綏的臭腳,賣力地奉承。
每一天清晨,趙綏都會走到那棟顧懷修起來用來關住他的院牆邊,讓人扶好梯子,自己爬到牆頭,看著京城的方向期盼著,渴望著,這副神態堪稱醜陋至極,但沒有人敢露出不敬,隻有他那年紀尚小的兒子敢在下麵仰頭望著他,稚聲稚氣地問道:
“父王,你在乾嘛?”
“叫朕父皇,”趙綏說,“父皇在看朕的京城,在等著那裡麵的一個人死。”
齊王世子思索了片刻,想起了那個一直被趙綏提在嘴邊,用所有汙穢的語言詛咒的那個人:“是靖北侯嗎?”
“不是他,”趙綏平靜地說,“是朕的弟弟。”
齊王世子還沒辦法理解為什麼這平靜的話裡能蘊藏那麼深的恨意,也不理解為什麼世上會有人希望自己的親弟弟儘快死去,他隻是像模像樣地點頭,然後和自己的父親一起祈求上天,讓那個人停止最後的呼吸。
趕到冀縣的官員越來越多,趙綏肥胖的身子裡喝下的酒越來越多,在酒意迷蒙的間隙,他當然也認真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怎樣的皇帝,他也想過要不要重用忠臣,遠離奸臣,甚至像模像樣地給予某些以前和他作對的人寬恕但這個念頭剛浮上來沒多久,就被他狠狠按了下去。
不可能。
時間來到這一天的夜晚,趙綏取下毛巾後,喝了碗醒酒湯,他肥胖的身子想坐起來很不容易,所以一直需要內侍伺候,可此刻那些內侍並不在屋子裡,這讓他動了些怒氣。
可還沒等他發怒,他就聽到了“滴答,滴答”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裡,尤其是這種酒宴後略顯寂寥的夜裡,很刺耳。
他看向門外,然後看到了一顆人頭。
那張臉他很熟悉,因為這張臉曾經是這個牢籠的一部分,甚至是一大部分,因為這張臉的主人是錦衣衛的千戶,曾經那麼冷漠那麼肅殺,後來那麼熱情那麼諂媚。
他斷口極不平整的脖子正在往下滴血,落在平坦的地麵濺開一朵朵血花,往上看,提著它的手蒼白但很有力,一道人影,靜靜地站在黑暗裡。
“我叫清明,”那道黑影說,“齊王殿下,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