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巴蜀的夜雨聲總能讓人感到莫名想起家，很多叛軍士卒擠在匆匆搭建好的帳篷下麵，縮成一團發呆，不知道有沒有想起那個能和自家妻子說著閒話看著燈花落下的家。
帥帳裡的已經爆發了好幾輪爭吵，以往在趙沐麵前總是好聲好氣的幾個將領今晚終於硬氣了一次，在讓大軍連夜行軍趕來彙合的同時，他們已經先行一步，想要問問這位已經自詡為蜀地之主的趙沐，這麼慌不擇路地從梓潼行軍回來到底是想乾什麼？
在他們的一再追問之下，趙沐才終於說出了他隱藏極深的想法。
“懼成都開城投降而已。”
幾個將領驚呆了，他們聽出了趙沐話裡麵的意思，作為能跟著趙沐一起起兵的人，膽氣總是不缺的，而且在座的幾人除了趙沐誰不曾與李修筠有過關係？真以為蜀王府的名頭便能讓他們安心跟著謀逆？如果沒有李修筠，誰願意搭理這個誌大才疏的隴西郡王趙沐？！
但現在趙沐居然懷疑起了李修筠！他懷疑誰不好他偏偏懷疑李修筠！這跟一邊壘牆一邊刨自己地基有什麼區彆？
立刻有人苦口婆心地勸了起來，甚至提出了那個趙沐未曾想到，但眼下卻極有可能徹底扭轉局勢的方案放棄增援成都，直接去打西蜀！
但趙沐拒絕了，他驚怒交加地看著眼前這些不再溫順不再聽命的將領，他意識到自己從開始有那個割據蜀地的想法以來一切就太過順利，他甚至沒有去細想過為什麼眼前這些將領會願意舍棄一切跟著他一起乾。
“你們”趙沐嗓音嘶啞，“是李修筠的人？”
沒有人回答，但沉默儼然已經是一種答案。
此刻帥帳內的氣氛堪稱窒息，趙沐終於認清了一些現實，眼前這幾人很明顯不打算跟著他繼續回成都，或者說也許真的等到合軍之後，已經撕破臉的他們或許就要把自己徹底架空，成為一個打著大旗的傀儡。
如果趙沐有些魄力，現在最應該做的就是立刻呼喊親衛進來將幾個人亂刀砍死，然後想辦法收攏大軍，回援成都，一點一點剪除那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李修筠的勢力，到時候才能考慮怎麼割據西蜀怎麼稱帝的事情。
而幾個將領對視之間眼底也有凶光閃過，他們自然確定李修筠不會在此時與趙沐翻臉，成都也沒那麼容易失守，這四萬在外的大軍最應該做的就是繼續死攻梓潼或者去打西蜀，但趙沐這個該死的廢物居然動作這麼快，直接就帶著他們一股腦地跑到了這裡！
沒有人說話，也許再過一會兒，某一方就會先有動作，結局很大概率會是一方徹底失勢或者身死，而西蜀的局勢也不知道會走到哪一步。
但雨夜裡的喊殺聲打斷了這個過程。
“你們居然敢兵變？！”趙沐怔了怔，隨即驚聲喊道，“來人！”
幾個將領也愣住了，他們也聽到了那喊殺聲，可他們壓根沒帶兵過來，怎麼可能會兵變？但隨即他們就反應了過來，臉色大變：
“是官兵！”
但此刻趙沐儼然已經不想聽他們解釋，親衛掀開帳簾，趙沐立刻指著幾人大吼：“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一陣刀刃相交與慘叫，片刻之後帳中橫七豎八倒了幾具屍體，幾個將領完全沒想到趙沐會是這樣的神經病，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死得這般潦草且可笑。
而此時趙沐才能多少冷靜下來一點，他顫抖著走到帳外，看著雨幕下黑暗昏沉的金水山方向驟起的騷亂，聽見了四麵八方傳來的喊叫：
“是官兵！官兵來了！”
“放箭！放箭！你他媽”
“快跑啊！”
真的是官兵。
趙沐臉色煞白，一旁跟著幾個將領過來的親衛們此刻也終於發現了不對，當意識到自家將軍莫名其妙死在了帥帳裡之後，自知作為親衛也無法再活下去的他們舉起了刀。
從大營外圍到中心帥帳，登時亂成了一片
血水混著雨水濺到了臉上，完顏阿骨打猛地一抹，也不知道多少進了口鼻裡，反手就是一刀將眼前一個亂竄的叛軍士卒砍翻在地。
雨夜點不起火光，無論看哪個方向，都是黑乎乎昏沉沉一片，這樣的環境給了從山道行軍而出的先鋒軍極好的掩護，甚至衝到了眼前，那些叛軍都還沒反應過來。
完顏阿骨打雖然是個異族人，而且帶兵之前甚至沒有時間和手底下的先鋒士卒們混個臉熟，但正如顧懷所說，當堵到這些匆匆忙忙從梓潼一路行軍趕來，隊伍拉得極長、士氣軍心疲敝的叛軍時，這場戰爭的結局，就已經有了充分的把握。
就更不用說叛軍的大營紮得潦草，又太過靠近山林導致先鋒軍能直接摸到大營旁邊，雨夜讓叛軍根本無法組織起像樣的防禦，帥帳內還發生了一場極為可笑而荒謬的揮刀相向，這種種因素加在一起，已經讓這場仗失去了太多的懸念。
明明隻有三千先鋒直衝過萬大軍的大營，卻打出了虎入羊群的氣勢，完顏阿骨打身先士卒，殺到興起時直接扔下頭盔袒露上身，彷佛回到了東海那邊最為原始蠻荒的戰場，整個先鋒軍從大營的北麵衝入，一路見人就砍，雖然沒辦法放火，但也因此讓叛軍完全沒辦法判斷官兵的人數和衝殺的方向，很多睡得迷迷糊糊的士卒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看見有官兵直奔自己而來，死了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這個大營紮得太過潦草，這也是因為趙沐隻是讓全軍暫時修整然後合軍而已，如果是一個合格的獎勵，大營根本不會離山道如此近，軍營裡也會做好防雨和排水，哪兒會像現在這樣一堆人在泥濘裡廝殺，七倒八歪的帳篷間到處是人在亂竄。
完顏阿骨打已經不記得自己砍翻了多少人，但能感覺到揮刀的右臂已經漸漸乏力，他看了一眼左右，隨他衝殺的士卒散落各處，已經沒辦法組織起像樣的陣型，而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衝到了哪兒，連在大營的哪個位置都不知道，左看右看都是叛軍士卒，現在還能占據上風，可等到天明，也許叛軍反應過來就能把這區區三千人給圍死了。
但完顏阿骨打一點都不慌張，他甚至又開始帶著人開始一往無前地衝殺，想要找到那個位於大營內的帥帳，找到那道能讓他給侯爺交上一份滿分答卷的身影。
因為他隻是前鋒。
如他所料，隨著廝殺，整個叛軍大營在漸漸緩過來，帥帳那邊雖然沒有傳下有效的軍令，但基層的軍官並不都是白癡，一些地方已經開始組織起了防線，隻要能擋住官兵的腳步，那麼大營閉合將其圍殺也就是個時間問題。
隻可惜下一秒，大營的東西兩麵都爆發出了更為響亮，更為殺意凜然的喊殺聲。
暴雨之下，整個大營的防禦終於被徹底撕碎，無數叛軍士卒失去了戰意，再也沒有勇氣在這樣黑暗昏沉的夜裡提起武器廝殺，這一片在蜀地之亂後一直平靜的土地，在這一刻變成了人間煉獄。
狂風驟雨映著屍山血海。
而衝殺過了半個大營，砍死了不知道多少人的完顏阿骨打終於發現了那杆豎著的大旗，也看到了那高大的帥帳，他幾乎興奮得要笑出來，快步走過去，掀起了帳簾。
臉色蒼白的趙沐端坐在桌案後，他看起來不像打了敗仗，甚至依然端著蜀王的架子，當見到那個袒著上身披著頭發，像個野人一樣精壯而莽荒的少年走進大帳時，他勉強笑著說：
“我願降。”
然而完顏阿骨打沒有笑。
他能聽得懂漢話，也猜出了對麵那個人的身份，因為他和自己的好朋友趙裕有些像。
完顏阿骨打小心地放下帳簾，隔斷了那些和自己一起殺到這裡的士卒的視線。
活著得分功勞，死掉就隻有一個腦袋了啊
完顏阿骨打大步上前，扯住趙裕的頭發，不顧他的驚怒喊叫，將他按倒在桌案上。
嗜血的紅光在少年的眼裡閃爍，他舉起刀，帶著雨夜的濕氣與風聲，砍了下去。
然後他滿意地把那個死不瞑目的腦袋彆到了自己的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