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羊宮的三清殿內,供奉著道教最高的三清,高大威嚴的神像下,一襲道服的顧懷抬頭靜靜地看著,熏香縈繞,他許久沒有說話。
倒是站在殿外的蜀王三子趙裕主動朝著年紀相仿的親衛問道:
“靖北侯經常這樣麼?”
女真少年用手壓著腰刀,用越來越流利的漢話說道:“侯爺經常這樣想事情。”
“我懂了,這就是父王他們常說的胸有溝壑吧,”趙裕點了點頭,“不愧是大英雄。”
姑且不論這種粉絲濾鏡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完顏阿骨打隻覺得眼前的趙裕有些奇怪,他壓低聲音,問道:“你真是蜀王的兒子?”
趙裕怔了怔,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終於察覺到了他的口音:“你不是魏人?”
“不是。”
“難怪,”趙裕點頭,“以後你少這樣問,我要是脾氣差點直接一拳呼你臉上了。”
完顏阿骨打挺了挺胸膛,又拍了拍自己的刀柄,低頭看著身材比他小一圈的趙裕,意思大概是想說就憑你?是你揍我還是我揍你?
“我打架可厲害了,”趙裕說,“王府裡的侍衛教我練了兩年蒙古那邊的摔跤,他們後來都不是我的對手。”
完顏阿骨打切了一聲,雖說一開始他確實因為眼前少年的身份震驚惶恐了片刻,畢竟那可是大魏的藩王之子但隨即一想自己的靠山也不簡單啊,有什麼好怕的?
“那隻是因為他們害怕你的身份,”他說,“我就不一樣了,你敢惹我我真敢揍你。”
“這麼厲害?你又有什麼身份?”
大概是為了不露怯,女真少年頓了頓,視線偏移:“我是女真王子。”
嗯,仔細想想,完顏部畢竟是女真第一大部,說王子也沒毛病。
“失敬失敬,”趙裕極有江湖氣地抱了抱拳,也不知道從哪兒學來的,但配上他英氣且年輕的麵貌的確很容易給人好感,“不愧是靖北侯爺的親衛。”
他轉頭看向顧懷,眼睛裡的光都快溢出來了,雖然他不知道女真是哪兒,畢竟他從未出過蜀地,但一國王子都隻是顧懷的親衛,靖北侯不愧是能做下那麼多大事的人自從一年前在侍衛那兒聽到了他的那些故事,趙裕便朝朝暮暮地想見一見這位力挽狂瀾的大英雄,大概是因為身為蜀王第三子所以從小不用接觸政務的原因,他身上還留著不少少年氣,心境越是乾淨就越容易對千裡之外的某個人物產生這種向往與崇拜。
隻能說顧懷現在在他眼裡估計和台上立著的那三尊神像也沒什麼區彆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麼,低聲問道:“你是什麼時候跟著靖北侯的?”
“有些時間了。”
“那你能不能跟我講一講靖北侯在河北做的那些事情?我那些侍衛總講不明白,東拚西湊的,聽著不痛快。”
完顏阿骨打搖了搖頭,毫不客氣地說道:“你那些消息早就過時了,前些日子侯爺在西北,那才是做的大事,你還不知道吧,那個複國的西夏”
他將顧懷在奔襲定州城前,在那片綠洲和自己的那一番對話說了出來,聽到這種以一國為藩籬,以整個西涼與萬千黨項人為棋盤棋子的手段,趙裕兩隻眼睛都在放光,纏著完顏阿骨打多講一些,當聽到眼前這個看起來普通的女真少年是顧懷培養來反擊遼人的一把尖刀時,他砸吧砸吧嘴,不知道有多羨慕。
“真想能和你一樣跟著靖北侯去見識那麼多大事”
他話還沒說完,對著三清像沉思許久的顧懷也終於是長長籲了口氣,從一旁拿起三炷香點燃插進香爐,然後做下了某些決定,回過頭便正好看見湊在一起竊竊私語的兩個少年。
此時殿外的初秋陽光正斜斜打在殿內的地板上,給他兩都鍍上了一層金邊,本應該一輩子都沒有命運交集的兩人,此時卻像是朋友一樣勾肩搭背,顧懷看著這場景許久,才抬步走了過去,看著趙裕。
“跟我走吧,”他說,“你父王將你托付給我了。”
他又看向完顏阿骨打:“這段時間,你來教他怎麼成為一個合格的親衛。”
聽聞此言的兩人都怔了怔,一個是沒想到剛才還在吹噓結果轉眼這少年就成了自己的同僚,另一個則是徹徹底底的狂喜,他前一秒還在感歎沒辦法跟著靖北侯見識見識偌大的世界,沒想到下一秒就夢想成真了。
可隨即他就意識到了什麼,臉上剛剛綻放的喜色凝固了一些。
他看向後苑的方向,顫聲道:“父王他”
“彆多問,”顧懷說,“或許他還能撐到你回來。”
趙裕擦了擦泛紅的眼睛,問道:“我們要去哪兒?”
顧懷看向空曠的遠方,平靜地說道:
“去接你大哥。”
魏國宮城。
小心地將煎好的湯藥放進食盒,沐恩紅著眼睛朝身後的小宦官叮囑道:
“記得讓太醫院的那些太醫把嘴巴閉嚴一些,走漏了消息,到時候咱家先治你的罪!”
“是,是,不過乾爺,陛下他”
沐恩沒有說話,隻是看著自己在後宮收的乾兒子,直看得他醒悟過來自己掌嘴,才點頭道:“看在你這兩年伺候咱家用心的份兒上,今兒這事爺們就當沒聽到,再有下次,當心有命聽,沒命想!”
小宦官忙不迭地點頭認錯,然後一溜煙去了,沐恩提起食盒,一路穿過亭台樓閣,路上的那些宦官宮女紛紛行禮,隻是以往還樂在其中的沐恩此刻卻沒有任何心情,隻是敷衍地點點頭就快步走開。
他是真的傷心,因為他清楚自己之所以能爬到這個位置,僅僅是因為當初參與了某些宮廷裡的陰謀,然後成為了陛下比較信得過的宦官而已,如今陛下身子出了問題,最難過的就是他了,畢竟後宮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真要是一個陛下殯了天
一想到這些不吉利的事情,他趕緊抬起手給了自己兩個嘴巴,寢宮外兩個掃地的小太監好奇地看了兩眼,不明白如今在後宮權勢滔天的沐公公這是怎麼了,但察覺到沐公公看了過來,連忙加了把勁揮舞掃帚,裝作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
沐恩深吸了口氣,擦了擦泛紅的眼角,這才準備推開寢宮的門,當他略微適應了一下殿內有些昏暗的光線時,這才發現這些日子一直躺倒的陛下,居然坐了起來!
又驚又喜的他差點扔掉手裡放著藥的食盒,他快步走到床邊,顫聲道:“陛下”
消瘦得仿佛能被風吹走的趙軒看了過來,嗓音嘶啞:“過了多久?”
“快一個月了,陛下!”沐恩泣不成聲,“陛下啊,您可嚇死老奴了”
“朝堂那邊怎麼樣了?”
沐恩雙膝一軟跪下去勸道:“陛下您就彆管那些了,先喝藥,先喝藥哇!”
“說!”
“真沒什麼事,如今內閣監朝,又有錦衣衛督查,雖然有些風波,但沒什麼問題對了,唯一的一件大事就是西夏複國了,如今還奉魏國為宗主國”
沐恩小聲地說著,將那藥碗捧到趙軒嘴邊,形銷骨立的趙軒吃力地小口吞咽,一件一件地聽著他昏迷這段時間以來朝堂上發生的事,就好像隻要他不閉眼,這個帝國對於他來說就是最大的事情一樣。
又在鬼門關走了一圈,他想。
喝完了苦到極點的藥,就好像重新品味了一下自己的人生,趙軒閉目歇息了片刻,才攢起了一點力氣:“去通知內閣,明日早朝,朕會到場。”
沐恩感覺自己又要哭出來了:“陛下,真的不行啊,您的身子”
“去,”趙軒的聲音平靜而充滿力量,“朕的情況,朕自己清楚,這一段時間,不會再發病了,如今魏國還需要朕,朕不能倒下去。”
昏暗的寢宮裡,依舊年輕的皇帝,再次扛起了他的責任。
又能再撐一段時間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