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綿竹待了幾天,與趙博贍夫婦虛情假意遊山玩水,又象征性地訓誡了一通“治理地方不力”的周遭官員後,耽擱了些時日的欽差行轅這才重新起行,朝著成都城而去。
是的,在反複思量了幾天之後,顧懷這才發現,在沒有提前讓大批錦衣衛入蜀調查的情況下,他這麼在成都城外若即若離根本查不出來什麼東西,而通過這些捕風捉影的消息也不可能確定那座城池裡到底發生了什麼,眼下唯一能做的,還是隻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雖然這個舉動看起來不可避免地有些蠢,都知道有人不顧一切地想要殺了自己,還送上門去,但仔細想一想,既然對方隻能在沿途設伏偷襲,那麼就證明對方暫時還不具備在明麵上撕破臉的能力或者說對方的準備還差最後一環,那麼這個時候正大光明地走一趟成都才是最好的選擇。
做了決定,顧懷便遣人先行去成都通報,然後打起所有儀仗,在綿竹地方官員士紳的相送下,大張旗鼓地朝著成都出發了。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這個說法確實沒什麼問題,行轅不快不慢地趕路,遠遠的已經看到成都成了,欽差儀仗這才算拐上了一條寬敞的大路。
迎駕的官員此時已經出城,三司官員在城外搭設了彩棚,彙合一千當地士紳名流等候,益州這個地方向來天高皇帝遠,代天巡狩的皇帝欽差好像大魏開國以來都沒來過兩個,尤其這位欽差還不是什麼簡單官員,而是坐鎮河北的封疆大吏,迎接的儀式自然是隆重再隆重,簡直恨不得一路迎到還遠在十裡外的行轅去。
等到日頭又升了一點,大隊人馬才到了城門外,成都大小官員見這位代天巡狩、總督河北的靖北侯行轅被過千精銳親衛環繞,旌旗招展軍容整齊,明明是代表天家卻沒什麼尊貴氣,反而是殺氣仿若凝成了實質,不由嘖嘖感歎,心道這還真不愧是殺星下凡,尋常欽差哪兒能有這種氣勢?
城門口趕來迎接的人有很多,除了軍政刑學各路官員,還有士子代表、豪紳地主,擁擠堵塞了整個城門,等到顧懷行轅在城外停下,騎著高頭大馬負槍佩刀的衛隊便雁翅狀分開,拱衛著他的行轅,迎駕的官員立刻亦步亦趨上前會晤,一時間見禮聲連成一片,沒資格擠到前麵的官員踮著腳尖望來望去,都想見一見那位傳說中的靖北侯爺。
而比起他們,更好奇的是那些站在遠處觀望的百姓,四下圍觀的人群中有不少白布纏頭、白淨瘦削的當地人正在看熱鬨,大魏開國以來除了蠻族造反益州幾乎無戰事,再加上蜀王趙彥的仁政,如今成都的人口極為繁盛,軍民總數甚至達到了四十餘萬,就算放眼整個魏國,也是首屈一指的大都邑,所以此時擁擠在城門處的百姓有多少可想而知。
不可避免的,城門處發生了些混亂,幸好在衙門的差役努力下才恢複了正常,士卒們左右散開排成人牆,益州道經略使李修筠、蜀王次子趙沐,攜益州參議參政、同知僉事學政博士等大大小小、方方麵麵的官員上前迎接,士紳名流則是立在棚下笑顏相候。
一切都很正常,而這種正常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顧懷的目光落在最前方的那個中年官員身上,他穿著正三品大員官服,頷下蓄了須,麵相就算放在以外貌為選拔官吏標準之一的魏朝,也是一等一的出彩,而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清雅溫和的嗓門:
“下官益州道經略使李修筠,攜成都大小官員,恭迎天子欽差、靖北侯代天巡狩成都。”
按道理來說,一地三品大員本不用如此拘禮,畢竟顧懷如今在朝中的常職也隻是河北道經略使,兩人算是平級,隻是顧懷此行畢竟代表天子,並且益州道政令實歸於蜀王府,所以益州道經略使這個職位嚴格來說頗有些掛羊頭賣狗頭的發配味道,也難怪如此自降身份。
不得不說,光是李修筠的外表和這番神情,就很輕易能讓人產生好感,無論怎麼看,都不太像是能在離成都不過一兩百裡地方設伏襲殺欽差大臣的樣子。
顧懷又把目光投向另一邊,看見了一個負手站在眾人前方的年輕人。
因為沒有正式襲爵,再加上隻是次子,成年後應該分封他處,所以趙沐穿的是一身郡王服飾,嚴格來說就算他如今代行蜀王之權,但按他原本的身份,也應該站在李修筠身後半步位置,以示對朝廷行政權力的尊重才是,但他卻隱隱領先半步,彷佛把這一堆迎接的官員都當成了自己的隨從。
而且他毫不掩飾自己眼中的打量與敵意,就像是一頭試圖嚇退挑釁自己領地之人的幼獅。
他遲遲沒有見禮,相反連鼻子都揚了起來,滿臉倨傲,不知道怎麼的,明明顧懷和這位蜀王次子一般年紀,卻控製不住地想歎一句眼前人太過年輕,大概是從進入朝廷之後,他打交道的都是些老奸巨猾的老油條,教會他施政的是楊溥,如今做他先生的是盧何,無論是誰都不會如此明顯地表現自己的喜怒,受他們影響,顧懷行走在外早就沒了在莫莫麵前才有的少年氣。
麵對這種突如其來的挑釁,顧懷微微一笑,沒有在意,先是同益州三司長官寒暄一番,尤其是特意多與李修筠說了些話,見沒有任何古怪或者值得注意的地方,又轉向趙沐,不冷不熱地問候了幾句,算是給了這要給他下馬威的小王爺一個台階下,這才抱拳向眾位迎候的官員說了番感謝的場麵話,做足了應酬的禮節。
李修筠笑道:“侯爺代天巡狩,幸臨成都,本地官員和士紳百姓是歡欣鼓舞,早早就翹首以盼呐,下官等已在城中備了盛宴,為大人接風洗塵,此地擁擠不堪,咱們這就進城吧,下官再為大人一一引見各位官員。”
這可真是個稀奇的說法,顧懷出了蘭州後這一路行來,個個都把他當瘟神,歡欣鼓舞翹首以盼什麼的,這位經略使還真能說出口啊而且看他的表情好像還有些真心實意。
顧懷含笑道:“承情,承情,勞煩李大人與諸位同僚了,一切由李大人安排就是。”
眾多官員熱熱鬨鬨地迎著顧懷入了城,在通過城門時,又寒暄了幾句的李修筠眉頭微皺,突然提起一句:“聽說侯爺是前些天就到了綿陽,不過行轅卻突然停了下來,開始過問起地方治安一事這倒是讓下官有些惶恐啊,可是有人衝撞了侯爺?”
顧懷擺擺手,毫不在意地說道:“隻是途徑綿陽時,遇上幾個膽大包天的蟊賊而已,一開始本侯確實以為是地方督管無力,本想問責一番,可後來才知道隻是碰巧而已,這才耽擱了幾天。”
李修筠有些不敢置信:“有蟊賊衝撞侯爺行轅?這這實在是”
顧懷注意到他不著痕跡地掃了旁邊的小王爺一眼,而趙沐的臉皮也有些緊繃起來。
看見這一幕,顧懷心中一動,深深地看了趙沐一眼,卻什麼都沒說。
他隻是看了一眼簇擁過來的官員,問道:“蜀王府讚讀楊岢何在?”
李修筠想了想,然後恍然大悟,他正準備說話,一旁的趙沐反而主動開口道:“說來不巧,前些日子,楊讚讀便為了給小王爺授課,去外地采風問俗去了,怕是還不知道侯爺來成都的消息,回來還得花上些時日。”
顧懷腳步一頓。
他看著趙沐,沉默片刻後展顏一笑:“隴西郡王應該知道,他是楊首輔的獨子,也是本侯的義兄吧?”
趙沐臉色不變,坦然道:“自然是知道的。”
“那就好,”顧懷的眼神平靜地落在他身上,沒有絲毫重量,“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