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安把馬車趕進院子。
“太太,我該回去了!天時也不早了!”
“那也行,有些事,少不得還要麻煩你!”
“送佛送到西天,幫忙幫到底,應該的,要我說呀,史家人腦子笨,少爺一表人才不說,黃家這日月,不夠三丫頭過的?三丫頭有什麼好的?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你還指望她乾什麼?你再看看陳家丫頭,哪一點不比她強?少爺揀個便宜,還耷拉著臉,這是什麼意思嗎?”
“彆說了,委屈在我身上,我知道你一片苦心,我不會虧待你的,你就等著數賞錢吧!”莊惠英在白金枝肩上拍一下,“你也彆說了,呆會兒親家和他女兒就來了,我不希望媳婦進了房,媒人就丟過牆去,我希望我們繼續相處下去,過去幾十年,我一直在黃家大院,過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生活,那是我的福氣,現如今,我希望陳梅梅能嫁過來,帶帶我這個不諳世故的兒子,讓他儘快成熟起來。”
“太太,你看得真遠!”
其實,更多想讓兒子成熟起來,並且徹底查清楚黃鶴鬆怎麼死的,林梅怎麼失蹤的,這也許才是她最後的心願。但她不能說出來,而是拉著白金枝走進去,去等陳梅梅。她之所以一意孤行,就是要和史健久賭一口氣,黃鶴鬆雖然去了,日月卻還要繼續,李濟通的話她雖然將信將疑,但她不能讓史健久和黃花甸子一些勢利小人把她看透看扁了,她決心學習李墨香:獨立自主,自力更生!黃安和她說過:史健久最近三次到鋪子裡,和楊堅強深談,這是要挖牆角呀,史氏好歹毒呀!她仔細觀察過,楊堅強雖然不動聲色,也沒有和她說過什麼,偶爾見麵,也隻是催促她:要她親自去請劉中天,並說如果錯過了此人,將後患無窮,黃家可以沒有楊堅強,卻不能沒有劉中天,並且把詳儘地址給她了,最後說:也可以和太太一起去劉家,莊氏除了感謝,還派黃安給楊家送去一袋南方的精米,事象一堆亂草,散亂堆疊在一起,她還顧不上這事,隻是著黃安去劉家說明:改日將親臨拜會,並送上少量銀兩。
巫雲梅的馬車,在尹東林鐵匠鋪門口停下,衝著裡麵亮開嗓門:“打鐵的,我的刀打好了嗎?”這是黃花甸逢集的日子,人自然少不了,到處都是,臨近年關,沒事的人多起來。
“好了,進來拿吧!”尹東林在盒子裡,抓出一小堆銅板,在那裡一個一個地數。
“你倒是快一點,象個娘們磨嘰個啥?”邊說邊往裡走,“你這個地方不能弄大一些?抹個腚都那麼困難!”她一個勁兒抱怨,咋咋呼呼,裡麵有幾個人在等,風箱扯得賊響,火苗旺旺的,有人認識她,衝她點個頭,她那不耐煩,讓外人不舒服。
尹東林也不爭辯,還在數。
“就這把刀?你打這叫什麼呀?不好看,不大氣!”巫拾起刀就走。
“找錢,找你錢!”
巫慌慌地亂亂地,也不理這茬,爬上馬車,趕著就走。
尹東林數好了,追出來,左右看看,不見其人蹤影,嘟囔著,“慌慌的,象個鬼影子,冒一下就沒了!”
史鳳揚正在收拾東西,考試已經考完,這時鐘玉秀沒有急著回家,而是大步流星,往這邊走,步子有些大,張雨煙背著個包,裡麵塞些什麼東西,手裡還拎著茶壺,舊舊的,有些難看,她真的想扔,又怕被張一山罵,走半天,看見鐘玉秀,這才想起,裡麵有水,她就邊走邊倒,心不在焉。
“姐,你等我一下,咱家馬車什麼時候到?”史響鈴手中東西多,冷風讓她哆嗦。
“張雨煙真不要臉,她這是乾什麼?也就我哥稀罕她,當她是寶似的,又蹭車來了,張家不會有誰來接她!”
“三姐,你管她是了,反正是二哥的事,這種人就這樣。”
鐘玉秀並沒有注意身後,走得快,一閃身進了老師住地,“收拾好了?我說來幫你的!這倒成了雨後送傘了!”
“不用!不用!再說,我也沒有多少東西,可也放假了,差不多脫了我一層皮!你隨便坐吧!”
“你討厭這個地方?”
“怎麼會?隻是有點累!沈十一跑不見了?”
“不知道,反正沒回來!你爸的那個做法有些不妥!”
“不妥也沒辦法,我不當家,說了不算!還是不要討論了!”
張雨煙聽得見他們講話,卻沒進去,爬在牆上。
“你乾什麼呢?象個賊?”史春鈴從後麵扯住張雨煙。
“誰是賊?你拽我乾什麼?”
史鳳揚和鐘玉秀雙雙走出來。
“你們這是乾什麼呢?”史鳳揚十分不解,“你拽著她乾什麼?”
“你問她都做了什麼?”
“我什麼都沒做!你這人就是有些莫名其妙!”張雨煙掙脫史春鈴,聳聳肩。
“那誰剛才這樣趴在這兒的,被我抓個現行都不承認!”
“我那是累了,靠在這兒歇一下!我有象你那樣嗎?”
鐘玉秀有點尷尬,有點後悔,但又確實無所適從。
“你是要搭我們的車嗎?”史鳳揚這樣問。
張雨煙在點頭。
“不可以!”
“春鈴,你要乾什麼?”
“二哥,她居心叵測,難道說你看不出來?”
“響鈴,象你三姐說的那樣嗎?”史鳳揚接過四妹手中的行禮,“天這麼冷,我可不伺候各位了!”
第6章:
1
陳嘯虎坐著林家馬車,和林琳一路上有說有笑。
“土木鎮咋這麼土呢?醜街陋巷,更可歎的是連個人毛也沒有。”
“叫你不來,你偏來,令你失望了吧?但這裡還不是我的家所在,我妹妹在這裡藥鋪裡做事!”
“她是醫生或護士嗎?”
“嚴格意義上來說不是,她跟一個老中醫,學婦科!現在她很厲害,無論大姑娘小媳婦,都稱她為‘先生’!”
“噢?那我倒要是見見!”
“馬上到,再拐過去,福祥大藥房就是!”
“你家在那黃花什麼地方?”
他們的馬車,和史家馬車錯位而過。
“看什麼呢?”史鳳揚用腳碰一下張雨煙。
“我好象看見他了!”
“一驚一乍的,你究竟看見誰了?就你話多,話比屁都多!”史春鈴靠在二哥腿上,四下裡張望,“也沒有誰呀?”
“剛才與我們擦肩而過的馬車,好象是陳嘯虎,還有一個女的!”史亮甩著鞭子。
“那他……?”
“我估計看他妹妹去了!”
“我可聽說他媽給他介紹的是黃鈴,這下子有熱鬨看了!”
你想多了,人家許是同學!”響鈴依著春鈴。
“不過,李墨香也真是糊塗,那黃鈴是什麼人?扁擔撂地上,她不知道那是‘一’字,她配嗎?”
“春鈴,那是人家的事,少管!與我們無關的事,少議!免得招惹是非,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趕車的把馬車趕到福祥大藥鋪門口,“就這兒了,我妹妹就在這兒,林琳,下車!”
“累死我了,這一路上,馬車晃得我頭都大了。”她轉過身子,對趕馬車的說:“你在這兒等,我們去去就回!”
“哎!”趕車應了一聲。
陳嘯虎攙著林琳,拖拽著她往裡走。
林琳極不情願抖開:“你要乾什麼?”
“拉著你見我妹呀?”
“為什麼?”
“你明白的!”
“我可沒承諾過你什麼呀!”
“可你也沒拒絕過什麼呀?”
李墨香想不到兒子來這麼一手,當三個子孩子齊刷刷立在她麵前,她愣住了,目光象釘子釘在那林琳身上,瘦弱,有氣質,性格好,衝她甜甜地笑,從良心來說,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女孩子比黃鈴強,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孩子,但人家有沒有那意思,不得而知。她心慌得象風中之竹,一個勁兒抖。
“媽,你是不打算讓我們進了?你看她看得這樣專注,你到底想什麼呢?”陳夕紅笑聲溢出花一樣的美。
“進,請進!嘯虎,你不打算給我介紹介紹?”
“我同學林琳,僅此而已!”
“真的僅此而已?”
“想錯了,想歪了,要不你問她!”
問當然問不出所以然來,李墨香接過女孩子手中行禮,“累了吧?老家那裡?”圍著林琳,沒完沒了。
沈十一一口氣跑到鎮子外,雪花迷惘,心更迷惘,他慢慢放慢步子,後悔起來,他那一耳光,怎麼就扇到她的臉上?史家有錢,他早有耳聞,更可怕的不是這個,是史鳳揚,他和鐘玉秀老師關係不一般,而鐘的父親又是鎮長,他把這些關係連成線,甚至是錯搭虛連,後怕起來,更多的臆想折磨著他,漫山遍野都是雪,茫茫然,他甚至在雪地中站住了,往哪兒去?他確實沒有目標,聽見狼嚎聲“嗷----喔-----”叫聲淒涼,雖很遙遠,甚至是若有若無,轉著圈看,白茫茫一片,他歎一口氣,想,使勁地想,哪裡會有吃有住?集鎮,但土木鎮回不去了,那就西涼城,以前去過,路不是很熟,靠著殘存的記憶,他慢慢地走,知道日時悠長,就算晃到縣城,天也不會黑,還能聽見從鎮中學傳來的聲音,他回一下身子,最後看一眼並不眷戀的學校,在那裡,他經常饑腸如鼓,唯一能給他美好回憶,就是那裡有幾個好看的同齡女娃子,可以貼近了聞著她們身上散發出的氣息,不是特彆香,不是特彆美,但可以和她們說說話,這是怎樣的一種享受?靠這點可憐的精神食糧,他耐著性子,每天聽老師蟬叫聲一樣聒噪,過去是天天不耐煩,這會兒卻有點懷念那樣的日子,一轉身,這個從小就飽受饑餓和貧窮的孩子,委屈得淚水下來了。
過了七裡橋,看見荒涼汙濁的黃湯河,他突然停下了,真的要去西涼縣城,去那裡乾什麼?又覺得前麵一片茫然,象沼澤之地,看上去鬆軟地平,隻要雙腳一踏上去,就會陷到脖子,根本無法自拔,去是不去?他惶恐不安起來,象風中之竹,哆哆嗦嗦,不去,又有什麼更好去處嗎?去,大不了混不下去再回來,信心又滿滿起來,顧不上冷,想不起餓,破鞋上有個洞,有個腳指露在外麵,他小跑起來。麻木不知道了,眼下境遇糟糕透了。
到了縣城,差不多就到了天堂,離城還有一段距離,一爿爿代表著商業興旺程度的鋪子,挨挨擠擠連在一起,油香味和人語雜響,從那裡傳來,他的喉嚨裡,象塞著東西在蠕動,那是**在浮躁,他眼巴巴瞅著那裡,唾液在嘴裡,象噴泉中的水,往井口溢,要流出來,終於到了,蓬頭垢麵,靸垃著破鞋,伸長脖子,眼睛要從眼眶凸出來,走過去,看著散發出熱汽騰騰的食物,焦黃一如油條、散子,白如女人臉的包子,咬一口酥而脆的油餅,散發出誘人膻氣味羊肉湯,粉絲掛在碗上,芫荽飄上麵,香油的味道浸人心脾,滋溜一聲,喝咂出的聲,他慢慢看,慢慢走,饞蟲在五臟裡不安分拱動起來,聽見饑腸鼓鼓,涎水不聽話從嘴裡溢出,眼巴巴望著煙氣繚繞,軟軟的象水波浪上去。
甚至沒有人看他一眼,其實,走在大街上,他和叫花子沒什麼兩樣,由於長期營養不良,時常會頭暈目眩,喉嚨裡的氣,鼓動著,象個雞嗉子,他多麼想撲上去,端起一碗涮羊肉,把它吃光喝光,最後還要伸出舌頭,象狗那樣把碗舔儘。
雪化的水,和著屋簷下的水,把他的破鞋浸濕,裡麵稀薄透滑,但他沒有感到冷,目光,貪婪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碗熱汽騰騰的半天沒有端走的羊肉湯上。
穿著西裝和尖頭皮鞋,永遠風流倜儻的朱克儉,從馬車下來,不大的小花傘,在頭頂上緩慢旋轉著,他不會注意牆角有個乞丐似的人在那裡站很長時間了。
“喲,朱老板,又來了?謝謝您照顧生意!”
“昂,一切照舊!”
“好嘞,你裡麵請!”飯館老板手一伸,把油膩膩羊肉湯端走,另一隻手還拿著焦黃的油餅。
也隻有十多分鐘,吃得熱汗涔涔的朱克儉打著小花傘出來。
他跟在他身後,能走出十多米,才放棄跟蹤。然後,吐口唾沫,“我一定要做你這樣的人!要不然,對不起祖宗!”
雪花飛舞,鋪天蓋地,他揚起臉,淚水滾落,無數雪花融化在熱淚中,再一低頭,掛在臉上,然後,跺跺腳,離開那個讓人眼饞心饞的地方,這裡不是他該來的地方。
史柱很不情願被史健久派過來,派他來不是當掌櫃的,而是夥計,他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牆上黃記雜貨鋪的字用刀刮掉,雖然不是他一個過來,但隻要一想到黃鶴鬆被人殺死在這裡,胃子裡就不舒服,想嘔吐,但實在沒有能力反抗,字太大,刮有一個鐘頭,“黃”還有兩條腿扒拉在那兒,掌櫃四十多歲,抱著個膀子,站在風裡看他刮,刀“咯哧咯哧”象刻在人的骨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