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一路下到了北京城。
也將江南的陰雲卷蓋在了京師上空。
當帝國的百姓們,已經開始投身於新的一年農忙之際。
率先登場的,就是一道來自成都府的奏疏,聲稱當地有鄉民因春耕爭奪水源而大打出手,致死數人,傷近百。
這就很是個笑話了。
誰都知道,自從李冰父子倆營造都江堰後,成都府乃至於整個蜀中平原就成了天府之國。這等春雨綿綿的時候,又何來因為春耕搶水而出現打殺鬥毆致死的情況。
但偏偏就是有這麼一道奏疏送到了北京城裡。
而後這一類的奏疏便如同雪花一樣的飄進北京城。
或是陝西來的奏疏,說關中風沙塵土飛揚,百姓耕種不便多困窮而落草為寇,躲入山林,疑惑是就地化身悍匪,襲擊當地富裕人家,卷走財貨糧食。
更有湖廣武昌府的官員奏報,當地百姓阻攔商路,設道盤剝往來商賈,坐收利好。更是對抗官府差役,聚眾不法,欲以法不責眾頑抗。
而除了這一類奏疏之外,最為可笑的就是,江西贛州府的官員竟然信誓旦旦的說,當地百姓紛紛拋荒進山,營造山寨,隨後聚眾下山席卷城池外的莊戶人家,儼然是一副正德朝時江西盜賊橫生的景象。
麵對各地突如其來的奏疏。
一開始京中官員也未曾當一回事,尤其是新任首輔乃是高拱的情況下,各部司衙門不敢怠慢,紛紛以高效率行文回複地方,要求地方官府嚴查嚴辦。
畢竟在嚴閣老沒有榮退的時候,朝中整飭吏治的事情就是高拱負責的。
如今高拱成了內閣首輔,這樁差事可沒有換人。
誰也不敢因為地方上治理不寧,而得罪了新任首輔。
可當這一類的事情變得越來越多,好似是一夜之間,大明朝就遍地烽火,兩京一十三省便是要立馬出現無數路流寇亂民的時候。
京中的官員們這才反應過來。
原本朝堂之上還在熱議新政的事情,不管是支持還是反對,雙方都辯論的有理有據。
但忽然之間,那些反對新政的聲音卻隨著這些地方奏疏進京後,突然消失不見了。
似乎。
是因為天下太亂了,這些反對新政的人覺得也確實是需要大改一場,所以偃旗息鼓了。
可站在帝國權力金字塔頂端的人,哪一個都不是傻子。
終於。
人們反應了過來。
這是新政反對派的一次有組織的預謀。
“他們就是要營造出天下風雨飄搖,各方諸事動蕩,朝廷不宜新政的局麵!”
內閣班房。
高拱歸納完最近朝中收到的奏疏後,吹胡子瞪眼的將桌子拍的砰砰響。
袁煒漠然頷首。
首輔說的沒有錯。
朝中最近沒了反對新政的聲音和奏疏,不是因為那些人不再反對了。而是他們換了一個法子,要讓朝廷和皇帝覺得天下如今正處動蕩之際,任何新的動作都是不適宜的。
他們是要以此來拖延甚至是直接擊碎朝廷要推行新政的準備。
即便是李春芳,也不得不開口承認道:“那江西贛州府的奏疏可謂荒唐之極!承平之時,又何來百姓拋荒不事耕種,卻甘願如山為寇?”
底下那些反對新政的人,難道是當朝廷和內閣的人都是傻子嗎?
高拱憤怒的一揮手:“他們是明知荒唐卻偏要如此作為!”
李春芳側目看向被氣的不輕的高拱:“元輔準備如何應對?隻怕這還隻是他們第一步,後續定然還會有所異動。”
新政之事,成敗便是兩個結局。
成,則當下很多人的利益都要受到損失。敗,則一切維持原樣。
反對新政的人其決心,也曆來都比支持新政的人更為堅定。
高拱當即冷聲道:“那就依法辦理!凡是地方上生出事端的,衙門正印官皆奪職罷免!”
他的意思很明顯。
現在是地方官府在帶頭反對新政,捏造各種不知真假的事實來搪塞朝廷,那朝廷就順勢而為,既然你當地這麼容易出事,就是你正印官的問題,不罷免你還能處理誰。
袁煒斜覦著看了眼,而後小聲道:“隻怕如此,會順了這些人的本意。”
說完後,他便閉上了嘴,沒再往下說。
高拱則是目光一閃即逝。
李春芳點頭附和道:“人在官場,到底還是有所顧忌。若這些人被朝廷罷免致仕,到時候再說話隻怕言辭會更為激烈。”
被袁煒和李春芳兩人提醒,高拱一下子就被架在了火上,處理不是,不處理也不行。
高拱臉色陰沉如墨,冷哼連連:“難道現在就坐視時局成了一根筋兩頭堵?”
對於首輔的詢問,袁煒低頭不語。
反正誰都知道自己是靠青詞入閣的,現在也都知道自己和嚴家是穿一條褲子。
嚴太師不在新政的事情上發話,自己就什麼都不知道。
高拱看著低下頭的袁煒,也知道對方心裡是個什麼打算,心中不滿的冷哼了聲,卻也沒有多言。
他自己就知道,這個時候就不該讓嚴嵩早早的榮退,現如今整日躲在那個昌平書院裡打麻將。
當真是荒廢時光!
八十歲又怎麼了?
八十歲,正是當打的年紀啊!
若是有嚴嵩還在內閣,那麼嚴家一係的人馬就必然要旗幟鮮明的支持新政,何苦要自己現在苦苦支應這幅局麵。
不過如此念頭也就是一想了之。
高拱已經是看向了內閣中最後一位。
李春芳迎著高拱的眼神注視,心知袁煒可以躲過去,但偏偏自己不能,他隻能硬著頭皮試探道:“元輔……開議新政之事說到底還是嚴太師當初在聖前奏請的……如今……不如請旨西苑,明辨新政究竟該當如何?”
最終。
李閣老踢皮球一樣的,將難題精準控線的踢進了西苑。
高拱頓時就如同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軟軟的坐在了身後那張內閣頭把交椅上。
自己要是真跑去西苑請旨新政之事到底該如何辦。
那剛剛坐上內閣首輔位子的自己,恐怕還沒有將屁股捂熱就可以滾蛋回家了。
而在千裡之外的江南。
覺得自己屁股底下始終冰冰涼的嚴紹庭,不免皺起眉頭,挪動了一下屁股。
此時。
他正在南京城北外金川門前的龍灣碼頭上。
作為南京城和江北聯係的重要渡口,龍灣碼頭每天都是舟船不歇。
而此刻。
嚴紹庭所處的碼頭涼亭外,正下著連綿的細雨,力夫們冒著雨在碼頭上搬運著各種貨物。
而在涼亭裡,卻是寂靜無聲。
隻因為今天南京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說是特殊倒也不特殊,說是客人也並不能算得上客人。
因為此刻坐在嚴紹庭對麵的,正是已經被貶為庶民的徐階。
雖然被貶為庶民,全家也一並流放雷州府,三代之內不得科舉入仕。
但徐階從北京一路南下走到這南京城外,氣色倒也算不上太差,隻不過大概是因為錦衣衛和東廠的人催促趕路,讓他臉色有些疲倦而已。
本來嚴紹庭是不準備見徐階的。
但對方過江後,便對錦衣衛和東廠的人說,要是自己不來見他,他就不走了,或者錦衣衛、東廠的人直接將他一家老小沉入江底。
無奈。
嚴紹庭也隻能帶著人出城來到此處。
不過他也未曾先開口詢問徐階的意圖。
隻是默默的看著徐階端著一隻往日裡定然不會觸碰的粗陶碗,喝著裡麵用碎葉衝泡出來的茶湯。
徐階卻很是享受的模樣,似乎沒有對這碗中那苦澀的茶湯嫌棄的意思。
仔仔細細的喝完了大半碗的茶後。
他甚至是發出了一聲充滿愜意的動靜,而後笑眯眯道:“往日身居榮耀,所用皆細,卻不知這粗茶淡飯,卻也個中滋味不同。”
處變不驚這個詞,用在如今的徐階身上,倒是分外的合適。
嚴紹庭默默的看了對方一眼,而後淡淡說道:“可是錦衣衛和東廠押行之人,沿途苛待徐老先生了?”
什麼狗屁的粗茶單談個中也有滋味。
定然是徐階落了難,錦衣衛和東廠看押解送他去雷州府的人不願意在路上耽擱太久,便不斷催促徐家人加快腳步,平日吃用那自然也就是衝著不餓死不渴死去的。
被嚴紹庭當麵戳穿,徐階也不氣惱。
他依舊是笑嗬嗬的說:“嚴賓客慧眼如炬,老夫自愧不如。若是嚴賓客能大方解袖,施以錢糧,老夫一家老小此番南下雷州,定然感激不儘。”
分明是討要點錢糧好處。
可落在如今這已經被貶為庶民的徐階嘴裡,卻成了可以直接光明正大受出口索取的模樣。
嚴紹庭繃著臉,看向身邊陪同而來的王錫爵:“將隨身所帶銀錢,都送於徐家家小吧。”
王錫爵點頭應下,將自己隨身帶著的錢袋子直接取下,送到了站在徐階身後的徐琨手裡。
原本還是戶部主事,執掌國朝軍需差事的徐琨,如今一路走到南京,早已沒了心氣,漠然的接過錢袋子,小心翼翼的收進懷裡。
而後朝著嚴紹庭和王錫爵拱手作揖。
“小民謝嚴賓客、王翰林的賞。”
銀錢拿到手,徐階這才繼續開口道:“老朽這輩子,生於華亭,便是嘉靖就連被貶謫外放,也不過是去福建延平府為推官。這一趟,卻是要去更南邊的廣東雷州府。若無嚴賓客、王翰林今日所贈銀錢,隻怕此路還不知如何艱難。”
說到生於華亭時,徐階的臉色才終於有了一絲變化。
大概是因為他這一次被貶,連老家都不能回,就要直接流放到千裡之外和瓊州府隔海對望的雷州府去。
嚴紹庭卻是冷冷一笑,這江南的雨下的人心煩的很,渾身濕漉漉的,讓他沒有繼續陪著徐階聊太極的心思。
“徐老先生是怕我知悉你沿途南下,獲知行程,遣人暗中設伏襲殺,所以才主動求見,借口討要錢糧?”
即便徐階全家被貶為庶民,即便朝中無數官員在他倒台上便立馬上疏痛斥。
可徐階這麼多年宦海仕途,也不是吃乾飯的。
這沿途去雷州府,多少地方官員都是願意出麵出錢的。
官場上,講的不就是一個香火情。
所以,徐階今日之舉,無外乎就是為了親眼見到自己,親自試探一番。
真正的底細被戳破。
徐階卻也隻是笑了笑:“所以說到底,如今朝堂之上,慧眼如炬之人,老夫以為,便隻有潤物一人爾。”
終於,徐階也不再裝模作樣了。
嚴紹庭卻是搖搖頭:“不,還有徐先生過去的好學生,如今的海務總督大臣張居正。”
這就是直接戳在徐階的嗓子眼裡了。
王錫爵見自家先生如此擠兌,更是追隨先生腳步開口道:“還有剛峰先生!”
這一下,真就是給徐階氣的臉色發青。
畢竟。
徐階之所以現在這麼倒黴,是離不開當初海瑞奉召回京,當天當麵當場當眾抨擊徐家和徐家的。
見終於是攪亂了徐階的心神。
嚴紹庭這才幽幽開口道:“徐先生還在期望著有朝一日能起複歸朝嗎?還是覺得,隻要如今存活一口氣,來日便皆有可能?”
徐階眯著眼,沒有回答嚴紹庭的這個問題。
而是轉口道:“今日潤物見我,南京城裡的忠勇營定然不會再動。今日贈銀,老夫一家南下,則如今縱橫東南五省的戚繼光所部兵馬,也不會有暗動。如此,確也要謝過潤物才是。”
說完後。
徐階起身,看了一眼未曾喝完的茶水,領著兒子走出涼亭,撐傘站在外麵,回頭看向嚴紹庭。
“老夫癡長,也如潤物之言,宦海多年,起起伏伏,早已經曆多次。此番潤物集人,欲要新政,方才有老夫今日之境地,此乃政見不同,老夫無怪乎。”
“然,天下之大,黎庶億兆,官軍百萬,文武十萬,新政之好當真天下無人知?”
“此間個中滋味,恐怕還要潤物細細品味才行……”
說完後。
這位沒了往日一身殊榮的老人,終於是提起腳步,與一眾家人在那數量眾多的錦衣衛緹騎、東廠番子的看管下,繼續走上南下的路。
涼亭下。
嚴紹庭臉色凝重,目光深邃。
王錫爵站在身後,小聲的詢問著:“先生,他這是什麼意思?”
正當這時。
幾名身披蓑衣的錦衣衛緹騎,幾乎是和重新上路的徐階一家人擦肩而過,到了涼亭外。
為首的正是齊大柱。
隻見齊大柱臉色慌張,站在雨中沉聲開口:“賓客,京中出大事了!”
遠處。
似乎是有笑聲穿透雨幕,隱隱傳來。
嚴紹庭雙手握緊,回頭看向先前因不解而詢問自己的學生王錫爵。
他側目看向外麵愈發密集的雨幕,水霧已經開始遮蔽視線。
嚴紹庭冷聲開口:“我真該讓人途中擊殺了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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