扳倒當朝內閣次輔,當朝大學士。
是一個簡單的事情嗎?
答案是否定的。
如果一個當朝次輔能輕易被扳倒,那這件事就不可能會出現。
大明至今已經有二百年的國祚了。
即便是在朝堂爭鬥最嚴重激烈的時候,哪怕是想要扳倒一縣縣令,也是需要走完一整個流程的。
更何況現在是要扳倒徐階這樣在朝中經營數十年、門生舊故無數遍天下的內閣次輔。
不要忘了。
就算徐階和徐家如今是何等的不如從前,可人家依舊是名正言順的天下清流翹首。
東南半壁的士林文人,還是支持徐階的。
所以從一開始,從海瑞接旨回京時說要去京師彈劾徐階開始,嚴紹庭就知道想要扳倒徐階不是光靠一個海瑞就能做到的事情。
倒徐。
這是一個巨大的工程。
需要從裡到外,需要方方麵麵都有出力,才能做到的事情。
真當大明的內閣次輔是吃乾飯的。
嚴紹庭堅信,這個時候的徐階和徐家,已經在著手處理曆年侵占的鬆江府田地問題了。
海瑞所彈劾的那三樁大罪,其實隻要攻破了頭一件徐家侵占二十多萬畝田地的罪名,那麼徐階這一次就能平安順利的度過,就能繼續重回內閣,繼續占著內閣次輔的位子。
這就是現實。
而更現實的,必須要滿朝內外都有倒徐的呼聲,還要有確鑿的證據壓上,才能將徐階徹底扳倒。
於是。
正如嚴紹庭今日所言。
當南京城裡的這幫江南士紳大戶趕來西花園,就成了一個大好的機會。
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是不可能從外部被輕易打敗推倒的。
但是……
如果換一個角度去想的?
從內部打敗推倒這個利益集團。
如今跪在一覽閣裡的這些江南士紳大戶,就是能從內部打敗推倒這個利益集團的存在因素。
當然,在嚴紹庭的計劃裡,他們也隻是存在因素之一。
然而在場眾人卻是被嚴紹庭這一連串的誘導給徹底弄懵了。
這到底是要殺他們還是要罰他們。
亦或是旁的什麼要求?
有人壯著膽子小聲開口:“敢問小嚴閣老……可是我等不必再遭高禦史羈押拿人?”
也有人試探道:“小嚴閣老要我等作甚都行,隻管吩咐便是,我等必然全力以赴。”
似乎是瞧出了嚴紹庭不大可能嚴懲他們,這些人說的話也就變得大膽了起來。
一直坐在一覽閣內的徐鵬舉卻是抿了一口茶,隨後冷眼出聲:“蠢貨!”
眾人又是一愣,麵上再現不解。
嚴紹庭則是笑著解釋道:“本官的話已經說的很明白了,江南之事終究是要分個輕重緩急。便如衙門裡的案子,有主犯首惡,也有從犯輕惡。至於本官,倒也不想要你們做什麼,而是你們這些人當下自己應該做什麼。”
最後一次提醒。
嚴紹庭便已走到關著那隻金絲雀的鳥籠前。
打開籠門。
早已被困守在籠中多日的金絲雀立馬啼叫著衝出鳥籠,轉瞬間就已經展翅盤旋在天空中,隨後才小心翼翼的落在一覽閣對麵的樹梢上,打量著眼前的人類們。
眾人安靜了下來。
話到這裡,他們也已經基本了解情況了。
嚴紹庭今日見他們,又說了這麼多話,這分明是希望他們出麵舉告一個江南首惡出來。
眾人不禁開始環視起了身邊的人。
審視思考著,今日在場的哪個人最適合成為定罪的首惡。
這樣的變化,立馬就讓在場的江南士紳大戶們心中惶恐不安起來,唯恐周圍人將自己推出來充當嚴紹庭嘴裡那個首惡之人。
憑欄處,張居正看著這些人各懷鬼胎,意欲對身邊人出手,臉上不由露出一抹譏諷。
可事情卻要繼續做下去。
張居正不得不看了與樓外樹梢上那隻被放生的金絲雀對視的嚴紹庭一眼,而後看向樓裡的這些人。
他的聲音顯得有些清冷,隻是在陳述著一個事實。
“京中最新的消息。”
“原應天巡撫海瑞奉旨回京,立時上疏彈劾內閣次輔。現如今,內閣次輔徐階已隻存少師銜,幽居在家。”
說完後,張居正也轉過頭,看著那隻從樹梢上飛起,不多時就消失在視線裡的金絲雀。
脫籠的鳥兒,終獲自由。
而一覽閣裡的人們,也終於是徹徹底底的反應了過來。
原來,嚴紹庭是要他們抨擊徐階是江南諸多惡事之首。
眾人不由暗自鬆了一口氣。
畢竟這麼看的話,嚴紹庭也不會真的對他們下多麼重的手段。
可是不多時,這些人又猶豫了起來。
徐階,就算他因為海瑞的彈劾而隻存少師銜,可說到底過去也是多年在朝的內閣次輔,是江南士林清流楷模。
簡而言之,那就是積威已久。
現在嚴紹庭要他們出麵,甚至有可能是要他們簽下狀告去痛斥徐階和鬆江府華亭徐家的惡行。
說到底,這些人也是沒那個膽子的。
眾人又是一陣眼神對視,最後無聲的推舉出了一個為首者。
那人小心翼翼誠惶誠恐的開口道:“啟稟小嚴閣老……我等……此番小嚴閣老總理江南六省錢糧倉儲,我等也已明曉朝廷旨意。今日前來,也是抱以贖罪之意,願將五年來無意所占田地儘數償還給鄉野百姓,還之於民。”
說完後,這人目光緊張兮兮的注視著嚴紹庭站在憑欄處的背影。
見嚴紹庭不說話。
這人隻好又哭喪著臉說道:“小嚴閣老與張總督之言,我等不過是地方上鄉野小民,那廟堂之高的事情,我等又如何敢置喙……不過!若是……若是有……江南地方官府上述陳情地方諸事,我等作為朝廷治下順民,自是願意聯名。”
當張居正將朝廷裡最新的動向和變化說出來後,這些人便明白了,嚴紹庭雖然如今是在江南,要對付的人卻是京師裡的徐階徐閣老。
這樣的事情,自然是讓他們震驚和猶豫的。
不過麵對當下的局麵,他們就隻能先提出願意清退五年來侵占的百姓田地,繼而又留有餘地的表示隻要江南地方官府官員能上疏彈劾徐階,那他們就能聯名上書。
說到底。
這些人還是軟骨頭,不敢衝在最前麵。
哪怕是上疏彈劾徐階的事情,也得要有江南地方官府頂在前麵。
背對著這些人的嚴紹庭麵露冷笑。
這就是這幫既得利益者的劣根性和軟弱性。
他們想的從來就不是好壞,而是不斷的妥協和隱於幕後。
讓他們帶頭衝鋒,那是絕無可能的。
不過。
有些時候事情就是如此的奇妙。
當他們這些人不願意冒頭得罪徐階和徐家的時候,卻有人會逼著他們再一次做出妥協。
“啟稟賓客,都察院的高翰文禦史求見,已經……”
劉萬出現在了一覽閣下。
不等他話說完,便聽到一道洪亮的大嗓子衝著樓上喊了起來。
“嚴賓客,下官都察院高翰文,此番奉旨南下查辦南京有司不法事宜,追查南京地方士紳大戶與南京有司官員勾連暗通曲款一事。今日聞悉有不少江南本地士紳大戶前來西花園拜見嚴賓客,正好省了下官一一找上門的麻煩,不知嚴賓客能否為下官引薦一二?”
滿臉胡須,麵寬膚黑的高翰文,自入南京城後罕見而意外的終於出現在了嚴紹庭麵前。
高翰文站在一覽閣下,頂著他那張胡須臉,明明穿著文官的袍服,卻更像是軍陣上的武將,嗓音之大幾欲是震得一覽閣屋頂落灰。
另外還有幾名京師三法司的官員跟在高翰文身後,卻是顯得小心翼翼誠惶誠恐。
更是姿態謙卑的站在樓下躬身作揖。
“下官等,參見嚴賓客。”
嚴紹庭站在樓上憑欄後,側目掃了一眼身後跪在樓裡的江南士紳大戶們。
似乎是因為高翰文的自報家門。
這些人現在已經是一個個的兩股戰戰惶惶不安了起來。
他們中誰又能料到,高翰文會在這個時候追到西花園來。
而在樓下,高翰文還要入樓登樓。
嚴紹庭則是立馬伸手按壓,止住了對方的意圖。
讓高翰文上樓和身後那幫貨色麵對麵,還不如將前者留在樓外,對這些人形成的壓迫感更強。
站在憑欄後,嚴紹庭麵露笑容:“高禦史,這是殺人殺到本官這西花園來了啊。”
高翰文心中一笑,自己就知道今日來西花園這樣做,嚴賓客是明白自己的意思。
麵對嚴紹庭站在樓上的問話。
高翰文頓時臉色一沉,聲音也更大了一些,語氣更是殺氣騰騰:“下官奉旨出京,與朝中三法司同僚查辦南京有司不法差事,接的是皇上的旨意,領的是朝廷的差事。南京有司不法,地方士紳大戶勾連牽扯其中,為禍地方,戕害百姓,損害國家。下官食君之祿,受百姓供養,豈能無視?殺一人能活千人萬人,下官自當絕不姑息。還請賓客見諒,今日若有得罪,來日回京必當登門謝罪,隻是今日下官卻是要將那些該殺之人帶走!”
一覽閣樓裡,跪在樓內的眾人聽著外麵樓下傳來的喊殺聲,一時間愈發慌亂起來,無數道視線投注在嚴紹庭的背影上。
他們現在是真的慌了。
原本他們今天進了這西花園,還能和嚴紹庭有所商量。
可那千刀萬剮殺人不眨眼的高翰文卻竟然也追了過來。
聽著外麵的架勢,這個高翰文似乎也是不願意給嚴紹庭臉麵的,就非得要今日將他們這些人帶走法辦。
憑欄處,張居正先是側目看了眼身邊的嚴紹庭,而後又低頭看向樓下的高翰文,心中思考著今天這兩人是不是背著自己有過聯係。
不然高翰文怎麼可能如此恰到時機的趕來。
而在樓內。
捏著茶杯的徐鵬舉則是陰森森的笑了兩聲,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脖頸,語氣幽幽道:“這脖子怎麼摸起來冰涼冰涼的了?難道是天氣轉涼了?”
他這自言自語的樣子,卻是又一次嚇到了在場的人。
一時間,眾人隻覺的那砍頭的刀子已經架在了他們脖子上,渾身一陣寒顫,後背冷汗直冒。
樓外。
高翰文麵色剛毅,繼續呼喊道:“嚴賓客,您乃皇上欽點的江南六省錢糧倉儲總理,巡按地方,提督南京軍務。治理江南地方,是賓客之責。而下官奉旨南下,查辦江南有司不法事宜,則是下官的本分。請賓客體諒一二,容下官帶走那些個事涉不法且該殺之人。”
跟著高翰文從會同館趕到西花園的那幾名京師三法司的官員,同樣的冷汗直冒。
好家夥。
原本高翰文隻是說今年回京前會來一趟西花園拜見嚴紹庭,可他們哪知道這話剛說完,高翰文就直接帶著他們過來了。
但偏偏來了後,高翰文又是如此言語。
你高翰文是能去內閣隨意拿取嚴賓客存放茶葉的人。
可我們不是啊!
這要是被近在樓上的嚴紹庭注意到,覺得他們是陪著高翰文來逼宮的,那活受罪的可就是他們了。
幾人不由上前,圍在高翰文身邊。
“翰文!這可是嚴賓客!不得無禮!”
“嚴賓客見諒,高禦史實在是激憤不法,眼裡容不得沙子,不能坐視不法橫行,所以才會對您有所衝撞。”
“請賓客多多包涵,莫要怪罪。”
被眾人簇擁圍著的高翰文心中一時無語,這幫蠢貨竟然看不明白自己的意圖。
樓上,嚴紹庭也是無奈。
自己原本和高翰文已經是配合的很好了,默契十足。
現在這幫人因為怕自己怪罪他們,竟然如此說話。
幸運的是。
樓下的高翰文很快就反應過來,當即抱拳,繼續大聲道:“賓客明鑒,下官並非是要衝撞了賓客。隻是下官不忍不法橫行,下官自然不敢當著賓客的麵拿人。下官現在就退出西花園,帶著人等候在外。待賓客見完了人,將其遣散,下官在西花園外拿人便是。”
說完後。
高翰文唯恐追著自己過來的幾人再有什麼言語,立馬就扭頭離去。
見此情形,嚴紹庭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心中卻是大喜。
沒想到過去呆頭呆腦的高翰文,如今竟然也能有如此心性和手段計謀了。
他這一來一走。
樓裡這幫人,隻怕心已經是涼透了。
終於。
送走高翰文後,嚴紹庭轉過身,一步一步的走進了樓內,到了這幫跪在地上的江南士紳大戶跟前。
不等他開口說話。
這些人已經是齊齊的納頭叩拜,嘴裡出聲乞求。
“我等願遵賓客之命。”
“國法不容奸佞,我等受國朝庇佑,不敢藏汙納垢,今之江南地界橫生大奸大佞,自當踴躍舉告。”
“徐階及鬆江華亭徐家,世受皇恩,父父子子皆食君祿,卻枉顧皇恩,徇私枉法,為禍鄉野,禍及國朝。”
“我等乃江南良善,自當陳情其人其家之不法惡心。”
“隻求賓客能辛苦代勞,將我等所書,呈奏聖閱,還江南百姓黎庶公道,還天下蒼生朗朗乾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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