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宮外。
隨著殿門關閉,便將人們隔離開了。
大多數官員們走在前頭,出了萬壽宮宮門。
嚴世蕃則是和六部、五寺、通政使司等各部司堂官落在最後麵。
自大殿外台階上走下,嚴世蕃回頭深深的看了一眼緊閉著的殿門。
皇帝均衡之心,昭然若揭。
大好一個能在今日一舉拿下徐階及其黨羽的機會,便這樣白費了。
一旁的工部尚書雷禮也有些唏噓。
不過雷尚書的唏噓,是衝著視線裡已經自工部左侍郎位子上離他遠去就任刑部左侍郎的嚴世蕃。
沒了嚴世蕃,雷尚書才知道,工部的差事究竟有多麼難辦。雖然朝廷給他補了左侍郎的缺,可到底還是不如過去嚴世蕃在工部時候,自己可以隨心所欲的將精力投入到朝野內外的各項營造上去。
如果有必要的話,雷禮覺得自己都可以讓出工部尚書的位子,讓嚴世蕃回來繼續乾。
此刻見嚴世蕃駐步當下,回望殿門。
雷禮便悄默聲的走上前,小聲道:“左侍郎正值壯年,這幾年先謀求一個尚書的位子,便也能有機會入閣了。”
雷禮眼神嗖嗖的,心裡想著既然兵部現在能有兩個尚書一同坐鎮兵部衙門,為何工部衙門就不能呢?
隻要彆讓自己整日管著工部那亂七八糟的事情就行。
嚴世蕃卻是警醒,環顧周圍也紛紛停下腳步的各部司堂官,他笑著搖頭道:“雷尚書言重了,下官的性子您也清楚,火爆直接,還是刑部左侍郎這個位置合適,本就是管著刑名,不需要講究個人情世故。什麼人犯了事,批允了行文便是。”
說著話的功夫,他還不忘掃了一眼不遠處的禮部尚書嚴訥。
豎著耳朵在一旁聽著的吏部尚書郭樸也是開口道:“南京那批犯官快要送到京師了,刑部那頭和大理寺、都察院隻怕是要忙活起來了。”
大理寺卿沒說話。
倒是都察院左都禦史歐陽必進麵色嚴肅道:“此番南京官場震蕩,竟然已成賊窩,當要嚴懲不貸!”
嚴訥終於見狀不妙後立即開口:“都不過是未查證而已,此番將他們弄回京師,也不過是查清楚罷了。南京那麼多官員,當真還能全都罷免了?以我看,聖人也曾說過人性本善,南京哪來那麼多的不法。這一次鬨得這麼大,說到底為難的還是社稷。”
嚴世蕃、郭樸、雷禮、歐陽必進等人相互對視一眼,都沒有對嚴訥的話做出評價。
殿外一時間變得安靜了些。
看熱鬨的楊博瞄了一眼胡宗憲,心知這位同樣是兵部尚書的搭檔必然是不會在這件事情上再開口了。
於是楊博便自己笑嗬嗬的開口:“可這話再說到底,還是要依著我大明律法來定。南邊乾係重大,這要是縱容江南那邊胡作非為,耽擱了漕糧,耽擱了田賦和各色稅課,到時候九邊這頭沒了糧食沒了軍餉,當真要讓關外那幫狼崽子打進來壞了社稷?”
原本不說話了的幾人不由嘴角微微一笑。
嚴訥說如今朝局是在折騰社稷,楊博這廝便回懟有人要壞了社稷。
屬於是爭鋒相對了。
不過這也合乎邏輯。
畢竟楊博是晉黨,是和高拱站在一處的,這一次動江南那頭,他們這些北地出身的官員自然會在朝中水漲船高。
到時候江南那頭再如何議論,隻怕朝中格局也無力回天了。
很顯然。
因為海瑞彈劾徐階的事情,朝中的格局已經悄然發生轉變了。
雖然還沒有大規模的上書附和彈劾,但人們的想法已經開始有了傾向。
畢竟。
落井下石最後還能得利的事情,誰不願意做呢?
如今不過是個試探,一旦試探出了皇帝的真正心意,一旦看明白當下南邊的時局究竟到了哪一步。
這些現在還保持沉默的人,到時候又會如何,那可就要兩說了。
畢竟真要是時機到了,就算皇帝不願意走出最後一步,眾正盈朝的朝堂文武百官也能幫助皇帝做出最正確的選擇不是?
反正這樣的事情,大夥也不是沒乾過,且不止一次。
就在殿外眾人勾心鬥角之際。
緊閉著殿門的萬壽宮大殿內。
徐階當眾下跪。
雖然隻有幾位內閣輔臣以及皇帝、呂芳等寥寥數人。
可他這麼一弄,卻是讓所有人都有些始料未及。
大明朝堂堂的內閣次輔竟然就這麼跪下來了。
難道他真的有罪?
還是要請罪恕免?
就連嘉靖的目光都變得陰沉了些。
自己當下的身體,已經讓他不願意再去承擔朝局不穩帶來的各種隱患了。
這個時候,讓朝局穩定,讓大明的皇位傳承給自己的子孫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餘下的所有事情,都留給新君去做吧。
這也是為何前些日子,他會忽然給嚴家那個福孫小兒賜名無憂的原因。或許在那一刻,無憂二字也是他對大明新朝新君的一個祝願吧。
而跪下的徐階,也很直白。
“啟稟皇上,弘治十六年九月二十日,臣由家母生於浙江宣平縣衙,家父時任宣平縣丞。臣自幼時起,便被家父教養當思讀書報國。”
“臣生於弘治朝,長於正德朝。陛下禦極元年,臣以第七中應天鄉試舉人。二年三月,臣不過二十歲,便過會試,得殿試一甲第三名進士及第,陛下欽點,獲授翰林院編修。越明年,父喪丁憂,榴蓮服闕,修《大明會典》《祀儀成典》等書。”
“臣今時今日,已經年愈六十有三,在朝已有四十二年之久。”
“臣之榮耀,皆為陛下隆恩賞識。徐家之榮,亦是陛下宅心恩遇。”
群臣退下的萬壽宮中,此刻徐階追憶生平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
海瑞卻是心生不妙。
因為他已經看到了,隨著徐階出聲追憶過往,皇帝的臉色正在肉眼可見的不斷緩和著。
皇帝老了!
再一次的,海瑞回想起了自己沒回京時在南京城裡,和張居正、嚴紹庭兩人討論諸事時,張居正提到的那個問題。
皇帝真的老了。
他甚至已經開始念舊了。
而徐階則是在無人打斷的情況下,繼續說道:“臣升任內閣也有十多年,臣自知高官厚祿已是優待,臣不敢有絲毫懈怠。臣長子昔年危害一方,也得嚴懲處死,臣無有半點求情。”
此言一出,便是嚴嵩也是眼皮微微一動。
嘉靖的臉色徹底緩和了下來。
徐階輕歎一聲,回頭看了眼臉色陰晴不定的海瑞。
他麵露無奈的笑著,搖搖頭道:“皇上,老臣已經年過六旬,真的已經老了。今日海禦史彈劾老臣三樁大罪,老臣思來想起或許該是有的。”
當這句話等同於認罪的話從徐階嘴裡蹦出,嚴嵩閉上了眼。
雖然看似是認罪的話,但嚴嵩這麼多年的為官經驗明確的告訴他,徐階這是在以退為進。
這一步走出去了。
今天便真的沒有半點可能將徐階扳倒了。
至少,他不可能從朝堂之上消失。
果然。
不出嚴嵩所料的。
徐階緊接著就說:“隻是老臣這些年肩負內閣重任,已經多年未曾回鄉。家中子侄及奴仆究竟如何行事,大抵也是如尋常人家一般報喜不報憂。海禦史說老臣家中侵占鄉民百姓田地高達二十多萬畝,老臣初聽也是極駭,隻是細細一想他們定然是有不法侵占的,但或許也沒有海禦史所說的這麼多。可不論如何,既然這事應當是存在的,老臣自當讚同朝廷遣人南下鬆江徹查此事,但凡有侵占之田,當立即清退還之於民,老臣亦願以這年邁之軀代家中頑劣子侄與惡仆認罪伏法。”
什麼叫真正的執掌政壇風雲的人?
此刻的徐階就是。
他這一番認罪伏法的話,幾乎完全可以當做是官場教科書式的回答公式了。
首先就是將自己摘出來,從他徐階自己不法,變成家中子侄和惡仆背著他犯的事。這一開始就減輕了自己的罪名,然後就是認罪但不完全認同,還是堅持讓朝廷派人,這就給了他繼續操作的空間。
最後,當然還是要態度堅決的認罪。
如此。
這就是一個年邁且憂心國家的老臣,遭受家人欺騙,不得不背上罪名的事實了。
緊接著。
徐階又說:“老臣在朝多年,也多受年輕後輩吹捧。無論官場還是士林,自古便講一個承襲。有些年輕的讀書人進過老臣家門,出去便喚作是老臣的學生,有些官員也進了老臣的家門,也是出去就說是老臣倚重的人。可老臣卻是認同當年嚴賓客那句話,朝堂之上都是陛下的臣子,也沒有忠奸之分。老臣彼時也無法分辨這些人後來如何行徑,是否忠奸。如今高閣老執掌我朝整飭吏治一事,老臣曆來大為讚同,朝中但凡是有不法官員,老臣覺得也是要從嚴從重處置的。”
又是一番教科書式的回答。
如此兩段話,便已經是將海瑞彈劾的前兩樁罪名給頂了回去。
最後。
徐階長歎一聲道:“嘉靖四十年,海禦史在蘇鬆兩府當差做事,上疏三十二道,時逢固節驛被大火焚毀,人與物皆無存。臣彼時便知曉此事,亦是震驚。當時皇上問責兵部,兵部也查處了不少人。如今既然海禦史覺得這裡麵存疑,老臣以為,便是不論老臣清白,為了那些被大火焚死之人,朝廷也該重新再查此事。”
其實這裡是徐階最誠實的一個地方了。
因為在他看來,固節驛都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了,連被那場大火焚毀的驛站都已經重新修建好了,這時候便是掘地三尺也不可能查出來什麼。
末了。
徐階再次五體投地。
進而再起身。
他雙眼含淚:“老臣年邁,不察家小,縱容官吏假借老臣之名行事,此乃老臣之罪也。老臣深受皇恩,高居內閣,此番種種事端皆出,老臣當自請其罪,自囚於家中,皇上雷霆雨露,老臣當無怨無悔,甘願伏法。為國家之清白,大明律法之公正不阿,老臣俯乞之。”
言畢。
徐階便是一拜到底,再不起身。
殿內,眾人神色各不相同。
但幾人卻是心思通透,不論怎麼說,徐階今日這一遭算是熬過去了。
海瑞更是麵黑如墨。
雖然心中也知道今天的結果不會隨了自己的願,但若是當真什麼都不改變,卻也是自己不能接受的。
可不等海瑞開口。
嘉靖便已經是飛快了看了他一眼,而後搶先看向伏地不起的徐階,開口道:“次輔乃國之乾臣,今日海瑞所言諸事,也尚未查明,如何便要乞罪?”
皇帝開了口。
徐階這才緩緩重新起身,麵色肅穆道:“回皇上,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百兆生民,就像這一家的子女,皇上就是這一家的父祖。至於臣等,便是中間的媳婦,凡事按照媳婦的職分去做,能忍則忍,該讓則讓,兩頭儘力顧著。實在顧不了了,便隻好屈了子孫,也不能屈了公婆。”
“此番海禦史所言三事,尤以老臣家中子侄仆役侵占百姓田地一事,老臣明白大概是有的。這便是老臣治家不嚴,也是老臣的罪過。老臣家人犯的事,自當是老臣要承擔罪責的,老臣身在其位,居於內閣,便是那做媳婦的,也不能讓這事屈了皇上的聖明。老臣也有私心,望能以老臣擔責,乞求皇上能從輕發落老臣家中那些惹事的子侄仆役。”
話已至此。
殿內徹底的安靜了下來。
海瑞也徹底沒了想說話的念頭。
因為,皇帝已經沒有表明態度的表明了態度。
嘉靖則是看向了嚴嵩:“嚴閣老。”
嚴嵩緩緩抬頭,心中已然想過無數,開口道:“回稟皇上,臣以為徐閣老已經說了,那就朝廷派人去鬆江府查一查吧。”
說完後,嚴嵩便裝作沒看到皇帝那有些失望的眼神,迅速的低下頭。
今天不落井下石就已經算是因為沒有掀起更大的浪潮,而做的退讓了。
至於再主動說給徐階免罪的話,那就過分了。
你就算是皇帝,也不能這麼要求我這個徐階的老對頭。
見嚴嵩不願意說出自己想要的話。
嘉靖也隻能在失望之餘,看向了高拱。
不等皇帝開口。
高拱便立馬黑著臉道:“臣以為,三法司派人去鬆江府走一趟是有必要的。”
說完後,高拱也是頷首低頭。
好不容易有了能讓北方派在朝中壓過南方派的機會,自己怎可能錯過?
嘉靖麵色一緊,險些沒有繃住,隨即便立馬看向袁煒和李春芳兩人。
袁煒隻是看了一眼便搶先開口:“臣附議,便如徐閣老所言,派人查一查吧。”
然後。
這廝竟然是抬頭觀察起了大殿的屋頂配色。
混賬!
嘉靖心中暗罵了一聲。
到了最後。
方才一直在思考著當下朝中格局的李春芳,也在皇帝滿懷期待的目光注視下,緩緩低下頭。
李春芳小聲道:“臣以為,諸事當如徐閣老所言,該是家人不法,可派人查明即可。”
說完後,李春芳就開始在心中盤算琢磨了起來,到底是什麼時候嚴家悄無聲息的拉攏了這麼多人,就連高拱、楊博這樣的北方派的人也給拉攏了過去。
這麼一算,內閣裡還有個袁煒。再加上六部五寺三法司,朝局已經很明顯了。
徐階這趟水,自己還是不要和嚴訥一樣踩得太深為好。
當所有人都說完了話。
嘉靖的臉也黑了下來。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徐階,心中明白,這是他眼前的這幾位臣子不滿自己的猶豫,又或者是猶豫於當下的朝局。
沒有一個人願意開口為徐階辯駁開脫罪責的。
最後。
嘉靖黑著臉有些煩悶的看向海瑞。
海瑞卻是毫無顧忌的。
他站的筆直,腦袋高高昂起。
迎著皇帝的目光,海瑞朗聲開口:“事已至此,微臣請陛下依照大明律令處置徐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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