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宮。
不論是殿內,還是殿外,皆是一片寂靜。
所有人都看向了站在殿門下光明與黑暗之間的那道身影。
海瑞站的位置很有意思。
讓人猜不出他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
剛剛好。
此刻的海瑞就站在殿門下,外麵的光線照射進殿內,卻又被殿內黑暗阻擋住的位置。
如此,正好讓他的後背處於光明之中,而他的身前則是一片黑暗。
充滿寓意的一幕。
人們的視線也開始變得飄忽起來。
讓我們現在想一想。
上一次發生這種朝堂官員,正麵抨擊彈劾當朝內閣大臣還是在什麼時候?
是沈煉彈劾嚴嵩,羅列其十條罪狀。
是楊繼盛上疏,談論嚴嵩十罪、五奸。
雖然沈煉和楊繼盛先後被殺。
可要知道那時候朝堂之上,乃是人人皆以彈劾嚴嵩為目標。
如今?
嚴嵩和嚴家依舊穩如泰山的執掌大明朝堂,甚至就連朝中都再沒有多少官員彈劾了。
而今天。
海瑞一個人在朝廷並沒有明顯爭鬥的時候,卻悍然當眾彈劾次輔徐階。
他能成事?
雖然海瑞還什麼都沒有說,但人們已經在思考著前者能不能彈劾成功的事情。
珠簾後的禦座上。
嘉靖的神色卻很有意思。
他全程沒有去看高聲彈劾徐階的海瑞,而是目光在低著頭坐在軟凳上的嚴嵩身上看了一眼。
似乎是在思考著,他的首輔和嚴家一係官員,有沒有參與其中。
不過這一眼很短暫。
隨後他便眼神中帶著一絲不悅。
對。
就是不悅。
不悅的看向了頷首低頭的次輔徐階。
如果嚴紹庭今天在場的話,恰好又看到老道長這幅反應,定然會明白老道長心中所想。
無他。
這個時候的老道長已經開始追求穩定了。
而今天徐階能被海瑞彈劾,尤其後者還是以直臣聞名,那麼徐階有沒有乾壞事都已經不重要了。
因為,他必然是為官有錯漏。
不然為什麼會被海瑞盯上?
就算他清清白白,隻要被海瑞這種人盯上,那他徐階難道就一點錯都沒有嗎?
所以。
這個麻煩是徐階帶來的。
而不是海瑞。
半響後,嘉靖這才抬頭看向那站在光明與黑暗之間的海瑞。
“海瑞。”
海瑞抬起頭:“臣在。”
嘉靖臉上露出一抹笑容:“當初你入京,朕因你忠貞便放你巡撫應天等十二州府,此番召伱回京也是為了能對你委以重任。”
“陛下簡拔之恩,微臣沒齒難忘,此生為官一日便當為國儘忠一時,以求不負皇恩,不負百姓期許!”
海瑞中氣十足的回答著。
嘉靖卻又是一笑,揮手指向站在殿內最前方的徐階。
他對著海瑞詢問道:“不過上剛上任的三品右副都禦史、北直隸按察使,便敢當朝彈劾次輔閣臣,你難道不怕會招致朝堂官僚抨擊,不怕次輔壓製於你?”
這話一出。
海瑞還沒有動。
徐階便已經是臉色劇變,趕忙抱著笏板上前一步,躬身彎腰。
“臣惶恐。”
而海瑞卻是依舊高昂著他那顆高傲的頭顱。
“回稟皇上,臣是受家母撫養、周鄰百姓接濟、朝堂仁政、陛下簡拔方才有今日,臣不知為大明江山社稷彈劾一位內閣輔臣,有甚可怕的!”
聽到海瑞的回答後,嘉靖沒有急於開口,而是看向眼前的臣子們。
他笑著說道:“都聽到了吧?”
作為首輔,嚴嵩已經緩緩抬起頭:“海瑞忠貞乃朝野皆知,非如此,陛下也不可能善恩於他。”
嘉靖則是收斂神色,忽的沉聲道:“你們,都覺得海瑞是個不通人情之人,是個不能與之合的人。但朕卻覺得,他才是最通人情的。若是換做旁人,嘴裡便隻有朕之簡拔賞識,而忘了父母黎庶供養之恩!但他……”
嘉靖揮手指向站在那殿門下,正一點點被外麵高升的日頭散發出來的陽光包裹著的海瑞。
“但他海瑞知道,也記得,更是時時不忘朕這座天下那億兆子民!”
這話就很有意思了。
就算是已經站出來表示惶恐的徐階也是眉頭一皺。
而嘉靖這時候才看向海瑞,緩緩說道:“海瑞,你說你要彈劾次輔三大罪,便當著所有人的麵好好的說一說吧。想來……次輔也想聽一聽的。”
被點到的徐階也隻能抬起頭露出尷尬的笑容:“臣俯首恭聽爾。”
但原本言辭犀利要彈劾徐階的海瑞卻是心中一沉。
因為從皇帝這番話裡,他似乎聽出來皇帝不太可能要處理徐階的意思。
不過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
海瑞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他當即輕咳一聲,便從懷中取出一份昨日在會同館準備好的奏疏。
呂芳早已準備就緒,一看到海瑞將彈劾奏章拿出來便立馬走到殿門處,將奏章取走送到皇帝麵前。
海瑞這時候也終於是沉聲開口:“啟稟皇上,臣彈劾次輔徐階三大罪。其一,徐階為官多年,自嘉靖二年入仕為官,鬆江府華亭徐家便開始有剝削縣民之舉。彼時,徐階官卑權小,方不成害。再至嘉靖三十一年三月,皇恩顯露,徐階一朝入閣,乃為輔臣,鬆江府華亭徐家猶如一朝得道雞犬升天,不過十餘年經查華亭徐家,名下已有田產數十萬畝,佃戶數萬。其家在鬆江,更有所謂半府徐家之雅稱。更竊府民營生之鬆江棉布,以為家產。嘉靖四十年,朝廷革新,推江浙兩地改稻為桑、改棉為桑,鬆江府、蘇州府突生棉民衝擊官府,便為徐家因私利被損而鼓動家中佃農對抗朝政國策。徐階身負皇恩,不曾為國思考,為民請命,隻知盤剝百姓,使良家淪為佃農,使萬家田淪為一家地,實乃國家之蠹蟲,此乃其一大罪!”
萬壽宮內,海瑞那洪亮的聲音,一波又一波的衝擊著人們的耳朵。
身為當事人的徐階更是滿臉漲紅。海瑞一上來,開篇彈劾的第一樁大罪就是徐階和徐家侵占鬆江府百姓田地的事情。
所有人都心中一動。
果然,海瑞這一次出任應天巡撫被召回京師,目的就是要清退江南各地大戶曆年侵占的田地。
本來。
如果按照常理來說,當海瑞彈劾徐階的時候,這座萬壽宮大殿內外,必然是有人要出麵與之辯論的。
畢竟,徐閣老手底下也不是沒有人的。
但是懷舊壞在,剛剛皇帝那一番話。
什麼叫海瑞是知道並記得黎庶百姓的?
這個時候海瑞出言彈劾,還是關係到百姓被侵占的田地一事,他們要是再出麵辯論的話,那意思是不是他們也是這麼做了?
就在海瑞換氣,眾人寂靜無聲的時候。
刑部左侍郎代掌刑部事嚴世蕃,卻是站了出來。
就當眾人還在疑惑著嚴世蕃這個時候跑出來又要做什麼的時候。
嚴世蕃卻是沉著臉看向海瑞:“海瑞!你可知道這等彈劾,是何等嚴重之事?徐閣老在朝數十年,在內閣當差做事也有十多年,若是他和徐家當真如此做了,難道這些年鬆江府和南直隸都無人知曉嗎?難道你便是這等隨口一句,就要給當朝輔臣定罪嗎!”
當嚴世蕃說完話後,徐階整張臉都黑了。
自己就知道這個嚴世蕃站出來是不乾好事的!
而海瑞已經冷笑一聲,拱手開口道:“皇上,臣就任應天巡撫之後便已查明,鬆江府華亭徐家曆年共計侵占本府百姓田地二十四萬畝之多,共計超過三萬名百姓淪為徐家佃農,不得不依附於徐家討活過日,仰仗徐家而生。此處,總督海務大臣張居正可作真偽!”
報出一個已經由張居正查證的具體數目後。
海瑞環視殿內那些欲言又止的官員們,心中冷笑。
自己當初之所以讓張居正去查鬆江府,就是為了今天這一刻!
由徐階這位內閣大臣當初的學生去查出來的數字,這些人總該不會懷疑吧。
隨後。
海瑞又看向嚴世蕃,他臉色嚴肅道:“既然刑部已經出麵過問此事,下官也有一言。下官此番進諫彈劾,誠如左侍郎所言,徐家曆年所為華亭縣、鬆江府乃至於南直隸必然知曉,但為何朝中至今無人言語?乃因地方官員層層庇護,官官相護!因此,下官鬥膽建言,刑部當追查曆任華亭縣、鬆江府及南京官員,凡涉及包庇華亭縣徐家之人,無論是否致仕,當嚴查到底追究其罪責!若死,則奪其家人優待及諡號!”
殿內又是一愣。
好家夥!
海瑞這下子不光是要彈劾扳倒徐階,就連過去那些在華亭縣和鬆江府做官的人也要追查責任了。
這是要一網打儘連坐所有人啊!
就連死了也彆想好過!
嚴世蕃憋著笑,臉色陰沉,冷哼一聲:“本部如何做事還不要你來言語!等你什麼時候進了刑部,再來說教本部。但若是朝中有人為官不法,本部也定然會一查到底,不論是否致仕,必當追究其責!”
說完後,嚴世蕃這才退了回去。
他這一趟純粹就是給徐階添堵,順帶著能幫海瑞將徐階具體乾了什麼事,占了多少地的事情給帶出來。
麵對嚴世蕃的話,海瑞也沒有什麼反應。
他繼續躬身道:“皇上,臣再言。徐階為人乃是道貌岸然、蛇鼠兩端、反複無常之小人。臣猶記昔年,徐階及其依附之人上疏議論,朝中不該大興土木,營造宮舍。而其鬆江府華亭徐家,卻在當地大興建造宅院屋舍,家中子弟揮霍成性。於朝政之上,自嘉靖四十年始,朝中便多有新政兩側出,更有張居正就任順天知府前上疏朝廷變法革新,本意乃是圖國家興盛,卻遭徐階為首等人壓製抨擊。借以其之罪一,與之比對,便知此人心中毫無國家半分,儘是私利。竊國家之利,而非其一家之人,當其罪二!”
這一條聽上去似乎並不如第一條罪名嚴重。
更像是對第一條罪名的補充。
可一旦細究起來。
那就是第一條罪名是在說徐階不法,而第二條卻是在說徐階不忠!
和不法相比,那自然是不忠更嚴重了。
頓時殿內如禮部尚書嚴訥,內閣大臣李春芳等人,當即就是側目低頭。
畢竟當初反對張居正推行新政變法,他們也是有一份的。
就連嘉靖,這個當初心中也同樣反對變法的人,也是不由心思一沉。
是啊。
要是當初朝廷真能一條心支持新政變法,自己定然是會選擇支持的。
可自己偏偏就是知道朝廷不可能一條心,為了朝局穩定,自己才會不同意的。
對!
就是這樣!
不由的。
嘉靖的目光再一次看向了徐階,他的眼神也變得更加鋒利了些。
若不是朝中有徐階這樣的守舊派在,那麼自己定然會同意變法革新的!
徐階誤朕!
無聲之中,皇帝心思發生了一點改變,或者說是思緒被海瑞給帶動了起來。
隻是海瑞的話顯然還沒有完。
就在殿內眾人心思各異,有人思考著要不要落井下石,有人想著該如何反駁海瑞的時候。
海瑞已經再次開口。
“嘉靖四十年,臣奉旨協助張居正查辦鬆江府、蘇州府兩府改棉為桑一事。時年,臣自浙江北上入蘇鬆兩府,不進官府公門,隨身一人驅車而行,踏足地方,探查蘇鬆兩府地情……”
四年前的事情再次提起。
殿內很多人都是茫然無知,但低著頭的徐階卻是麵色一緊。
同樣的,嘉靖也是眼神一沉。
海瑞深吸一口氣,沉聲道:“臣不言微臣昔日行於鄉野之苦,隻言微臣彼時成疏三十二道,並發京師急遞,依製該在月內呈奏陛下案前。但微臣至今未曾得到批複,隨後微臣在京查閱通政使司存檔,亦無當初那三十二道奏疏蹤跡。繼而,微臣又查閱急遞沿途,方知……”
說到這裡海瑞停頓了一下。
他的眼裡透著寒芒的看向徐階的後背。
海瑞痛斥道:“微臣一經查證,方知彼時京師南路入京之固節驛竟於當時突生大火,驛站內外無人幸免,整驛皆化為廢墟。臣有查固節驛南邊涿鹿驛存檔,分明有微臣三十二道奏疏北上之記載,再往南沿途各驛皆有記錄!臣方知,當日固節驛那一把火並非意外,實乃有人命人縱火,所求便是毀微臣三十二道奏疏!”
心思沉重的道出當年的事情後。
海瑞開始邁出腳步,他一步步的向著殿內走來。
終於是停在了距離徐階十步距離。
海瑞再次抬頭看向珠簾後的皇帝。
“皇上,今日群臣皆在,臣當吐真言。彼時那三十二道奏疏皆為蘇鬆兩府地情勘探成書!有現任海務總督大臣張居正可證!有沿途官驛可證!有急遞驛卒可證!”
“三十二道奏疏,其上皆為蘇鬆兩府尤以鬆江府華亭縣徐家為首之士紳大戶侵占田地,鼓動百姓對抗朝廷國策之言!”
“徐階身為閣臣,身負皇恩,探得臣之行跡與三十二道奏疏內情,當起歹心。”
噌。
海瑞怒而舉臂揮手,怒視怒指徐階。
一想到因為自己的三十二道奏疏,就讓整座驛站裡的人都被大火燒死,而罪魁禍首現在就在自己的眼前。
海瑞心中便愈發憤怒,他當即幾乎是要將胸中那團怒火一並喊出來。
“於此,便是臣彈劾徐階之第三樁大罪。”
“殺人者!”
“徐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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