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
懸著嚴家旗號的馬車,緩緩自宮門內駛出,趕車的馬夫是嚴家用了很多年的,技術很是嫻熟。
但馬車出了宮門後,沒多久便突然停頓了下來,引發的晃動讓車裡的嚴世蕃不禁皺起眉頭。
嚴世蕃先是看了眼閉目養神的嚴嵩,而後才看向前頭:“怎麼了?”
“老爺,是胡部堂和楊部堂。”
馬夫回了話,嚴世蕃也伸手掀開了車簾一角。
果然。
胡宗憲和楊博這兩位兵部尚書正一同站在馬車旁。
見到嚴世蕃探頭看出來,兩人微微一笑,聯袂拱手作揖。
“左侍郎見諒,我等是想求見閣老。”
先行開口說話的是楊博。
有意思的是,若在過去楊博這時候定然會以小閣老稱呼嚴世蕃,而今天卻是左侍郎。
刑部的左侍郎。
嚴世蕃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又看了看站在楊博身邊的胡宗憲,他點了點頭也沒說話便放下了簾子。
“爹。”
“是汝貞和楊博。”
“說是想要見一見您。”
說話間,嚴世蕃已經是拉開了外麵兩人與嚴家的親疏距離。
嚴嵩睜開眼:“是他們倆啊。”
嚴世蕃點點頭:“您見一見?”
嚴嵩嗯了聲。
得了老爺子點頭應允,嚴世蕃這才重新掀開車簾,麵露笑容的看向外麵等候著的兩人:“勞二位久等了,明日朝中休沐,家父便想著去出城去昌平瞧一瞧他那寶貝重孫。二位若是有事,可上車一同行一程。”
胡宗憲點了點頭。
楊博則是麵露笑容,笑嗬嗬的:“走一道,行一程。能與閣老同行,自是我等晚輩的幸事。”
說著話,楊博側目看了眼胡宗憲,而後便先於後者登上馬車,才又轉身伸手。
胡宗憲這時候才笑著搖了搖頭,身形矯健的登上馬車。
馬車很大。
尤其是當朝首輔的馬車,更是相當的闊敞了,即便是車廂裡原本就坐著嚴嵩、嚴世蕃父子二人,又進來了胡宗憲和楊博倆人,依舊不覺得車廂閉塞。
而隨著兩人登上馬車,馬夫也開始繼續趕車。
楊博彎著腰,朝著嚴嵩拱手作揖:“先前也去過不少回昌平,不過每回去都讓人眼前一亮,隻覺得一日一新。剛好明日休沐,今日也不急於俗世,若閣老應允,晚輩倒是對書院外那個美食街饞的緊。”
說完後楊博小心的注意著嚴嵩臉上神色變化。
嚴世蕃倒是麵帶好奇,覺得今天這個楊博頗是有意思,從攔車開始就一直以晚輩自稱。
姿態放的很低,也很恭敬。
嚴嵩則是麵色如常的看向楊博、胡宗憲兩人:“昌平經曆災患,破而後立,才有重建,自然是看上去一次不同於一次。惟約今日所用,便算在老夫頭上,到時候讓下人去與百姓月底結算。”
前半句是對楊博說的,後半句則是對嚴世蕃的吩咐。
嚴世蕃立馬點頭,而後在楊博還沒開口詢問前就解釋道:“楊部堂不必推辭,我家在昌平做甚也都是花錢的。隻不過為了方便,都是當月花費留到月底最後一天一並算清給付百姓,如此也方便些。”
楊博這才了然,露出笑聲,卻是側目看了身邊的胡宗憲一眼,大抵是有些催促的意思。
坐在對麵的嚴世蕃心中好笑,就知道楊博拉著胡宗憲攔車是憋著事情的。
他瞧了眼老爺子,見沒什麼反應,心中倒是清楚,對老爺子而言大概這些都是無所謂的。
而被楊博催促了的胡宗憲,卻是在猶豫了一陣後,終於低聲開口:“今日閣中議事,雖然定下了江南那邊的調子。但想來其中也是關聯各處,必不可能總是一帆風順,學生……還有楊部堂的意思,這一次三法司派人南下,是不是也要好生計量一下……還請閣老斧正。”
等到胡宗憲說完後,楊博便立馬連連點頭。
“晚輩也是這個意思。”
“畢竟今天在文淵閣裡,徐閣老、李閣老還有禮部那話裡話外的意思,多多少少都有維護南方,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想法。加之……”
楊博說著說著,忽然就變得猶豫起來。
要不是因為胡宗憲是嚴嵩的門生故吏,自己可不敢獨自找上人家來說這些事情。
嚴嵩卻是微微一笑:“加上徐閣老便是出身江南,乃鬆江府華亭縣人?”
楊博一愣,有些不知如何開口。
嚴嵩倒是嗬嗬的笑了起來。
胡宗憲臉色鄭重。
嚴世蕃撇了撇嘴:“楊部堂是擔心徐階要在背後下手使陰招?不說他敢不敢,若他當真敢做,那南京的事情就有他一份,他這個內閣次輔也就坐到頭兒了!”
馬車裡,嚴世蕃語氣要多囂張就有多囂張。
小閣老依舊是那個小閣老。
胡宗憲更是眉頭微動,看向嚴世蕃,眼底帶著一絲疑惑。
按理說,若隻有自己在場,嚴世蕃說這話也無妨。但現在,可是還有個楊博在啊。
當然這不能說明嚴世蕃又在犯蠢。
那就隻能說……
胡宗憲不禁下意識的看向靠在柔軟靠背上老師。
楊博則是臉色更加猶豫。
“徐閣老恐怕也不會如此,畢竟他……總是更在乎名聲的……”
楊博猶猶豫豫的還是當著嚴家人的麵,蛐蛐起了徐階,隨即便又立馬正色道:“但江南那邊人心早已浮動,晚輩是擔心這些人。”
“既有如此擔心,不如這次多安排些北方出身的就任南京各部與江南各地?”
也就是在楊博剛說完話後。
嚴嵩便立馬回了一句。
隨後。
這位已經年過八十的大明首輔,便雙目清明閃爍亮光的注視著楊博。
此刻嚴嵩臉上哪裡還看得出如在內閣中終日昏昏欲睡的模樣,無處不透著精明,好似那雙眼能洞穿人心一樣。
楊博迎著這樣的眼神,不由的心中一顫。
這可是執掌大明朝政近二十年,且至今還是屹立不倒,甚至隱隱更為顯赫而備受皇帝與皇室信任的重臣啊!
楊博忽然反應了過來。
也在這一瞬間想通了很多事情。
他當即拱手抱拳,沉聲開口:“閣老,今日晚輩拉著汝貞兄一起在宮門外攔車,起初確實是有私心,也確實是存了希望能多多的讓我北地出身的人為官南方。”
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後,楊博便不加遮掩的袒露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緊接著楊博又說:“隻是這份私心之外,晚輩也清楚我大明如今看似風生水起之下也有一份艱難,那就是南方抱以財稅之重而偏離朝廷,隱隱有自重之嫌。”
這裡麵,楊博說的倒算是含蓄的了。
實際上直接說一句,南方以財稅金銀而自重,不尊朝廷律令行事,也不為過。
嚴世蕃也是一時驚訝於楊博竟然敢說出這話。
拋開楊博這個北地晉黨出身來說,光是他這句話都足以被解讀為是要挑動朝廷南北對立,乃至於是南北黨爭。
然而。
下一秒。
楊博又沉聲道:“而其中,尤以東南諸府為最!當今,更以鬆江府華亭徐為盛!便是當朝內閣次輔徐階,為南方士紳大戶之代表!”
徹底激進說完話後,楊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長長的吐出一口胸中濁氣。 最後目光凝重的看向陷入深思的嚴嵩。
倒是嚴世蕃徹底傻眼了。
見過囂張的,如自己。
也見過跋扈的,還是自己。
但像楊博這樣的,自己還真是第一次見。
他是又勇又剛啊。
嚴世蕃張了張嘴:“惟約兄,這話可不興說啊。”
話音剛落,嚴嵩便輕咳了聲。
沒等嚴世蕃繼續開口說話,嚴嵩已經是轉頭看向楊博:“惟約想要老夫做什麼?”
“倒徐!”
終於。
在一陣沉默後,楊博神色嚴肅,語氣斬釘截鐵擲地有聲的回答著。
楊博麵色肅穆:“為今朝廷正如破土而出之前,亦如閣老先前所說昌平破而後立之際。朝廷當下多有新政,更有開海之策,廣攬海外之財。下官以為,於此之時首要清理朝中異心之輩,使得往後朝政能上下同力。而這其中,便以徐閣老為首的一眾江南官員及地方大戶,是朝廷新政最大的隱患與阻力!”
既然話說開了。
倒徐的話也從自己嘴裡說出,那楊博也就不再有半點保留。
他繼續說:“扳倒徐閣老,打壓朝中江南出身的官員,派遣北地和西南、西北官員赴任江南用以打壓江南大戶。如此,朝廷才能暢通無阻的施行新政!”
嚴嵩麵帶笑容:“這算是惟約給老夫出的主意嗎?”
楊博立馬搖頭:“下官不敢,但這是最好的辦法。”
嚴世蕃張開嘴,卻見老爺子已經看向自己。
“你不要說話。”
壓著兒子後,嚴嵩又看向楊博,還有其身邊的胡宗憲。
“汝貞也是這般想的?”
胡宗憲停頓了片刻,點頭:“學生在江南為官也有多年,深知其地大戶與在朝官員之眾。朝廷若要新政新法,這些人勢必要考慮到。”
嚴嵩笑著點點頭:“那就是也認同惟約所說的了……”
胡宗憲麵露猶豫:“學生……”
嚴嵩依舊是麵帶笑容的搖了搖頭,止住胡宗憲的猶豫後,便默默沉吟了起來。
車裡一時安靜了下來,幾人都各自在心中琢磨著事。
楊博則是帶著幾分緊張。
畢竟倒徐的話是從自己嘴裡說出來的,打壓江南同樣是自己說的。
而除了這些明麵上的原因,可以讓自己顯得公正為國。
其實私底下終究還是有私心。
若是不打壓江南,日後晉黨如何在海外之事與這些人競爭?
倒不如一開始從現在就直接將對方給壓下去。
而這也是促成了他楊博口出倒徐的最終原因。
無他。
唯利爾。
也不知過了多久,總之馬車變得有些晃蕩顛簸,應當是已經出了北京城。
嚴嵩這才終於再次開口:“我與子升在朝中同僚多年,也常常互相爭鬥。你們為國思量,想要趕走人家,老夫也能理解你們忠心國家。隻是……朝堂之上,一進一退,都有章法,你們都是六部的尚書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從頭到尾,整番話都顯得猶豫不決。
但楊博卻是心中一喜,更是立馬抱拳道:“閣老放心!這衝鋒陷陣的事情自然是我們這些晚輩來做,隻是最後說話拿主意的肯定還是得要您老來。”
楊博說的很內斂,但意思卻已經到了。
然後他就小心翼翼的等待著。
馬車裡愈發安靜。
“嗯。”
終於。
寂靜的車廂裡再次有了響聲。
但也僅此而已。
……
“徐老匹夫!”
“竟然出此陰險手段!”
南京,西花園。
海瑞一聲怨恨之言,當著張居正的麵就爆出口來。
而張居正也是臉色陰沉,沒有在意海瑞這是在罵自己昔日的先生。
嚴紹庭也是眉頭皺緊的看著剛剛送到的,要將海瑞調回京師的旨意。
旨意上寫的很清楚明白,就是要海瑞見旨即回。
這是要他一刻不停的離開江南。
不用想太多都知道這道旨意背後,是出自於誰人之手。
心裡壓著煩躁,嚴紹庭麵露笑容:“現如今回京也無妨,畢竟南京這邊的事情也辦的差不多了,該拿的人都拿下了。雖然剛鋒兄這時候回京,應天巡撫那邊就少了助力,不過木已成舟,剛鋒兄不可抗旨,應天巡撫轄下也不能違了我這個六省總理的命令。剛鋒兄還是用過這頓送行酒,就收拾行囊回京等著我們凱旋吧。”
一番解釋安撫,嚴紹庭心裡則是開始謀劃著海瑞離開後的江南布局了。
毫無疑問,如他自己所說的。
海瑞離開,那麼應天巡撫衙門這個強有力的支持就會立馬被削弱,但同樣也不影響大局。
畢竟自從那日南京官員來了一出負荊請罪,最終卻儘數被拿下後,南京的局麵已經算是穩住了。
畢竟有忠勇營在側,又有徐鵬舉這幫勳臣倒戈,南京基本掀不起什麼浪了。
現在的難點就是如何逼著江南的大戶一個個清退田地。
海瑞卻是心中怨憤,滿臉惱怒,當即就拍在桌子上,而後虎視眈眈的看向張居正:“叔大心中清楚,徐階家中究竟如何。依我看,如今既然他們這般重重阻攔,倒不如就先拿他徐家下手,先行倒徐!將這次輔人家扳倒了,且看看這江南其他人家還如何推諉!”
幾乎是很有默契的。
海瑞也終於是說出了倒徐二字。
嚴紹庭心中一喜,徐階被海瑞盯上,尤其是後者馬上就要被前者親自弄回京師,恐怕最後徐階是要感歎一句作繭自縛了。
而被海瑞盯著的張居正,則是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的。
“你什麼意思!”
張居正臉色不悅的反問著。
海瑞冷哼一聲:“倒徐!將你過去那位先生老師弄下來,免得他們妨礙朝政,你做不做?”
張居正緊繃著臉:“什麼做不做的……”
海瑞頓時臉上一個恍惚,就在他要開罵之際。
張居正忽然麵露笑容:“我張居正在朝為官,尊師重道,但更違背不了內心!”
“張居正要做的官,不是哪個閣老,哪個次輔的學生官。”
“張居正要做的……”
“是天下人的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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