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說。
當江南一片愁雲慘淡的時候。
京師卻反倒是入目祥和。
北地的春耕早已結束,眼瞅著天氣越來越熱,節氣一步步進入盛夏,人們已經開始期待起今年的收成。
尤其是紅薯的情況。
得益於這兩年順天府和昌平治安司的培育,現如今紅薯已經遍及整個北直隸府縣。
當然,栽種的地方采取了昌平的建議,多是取用山地或者旱地,再加上一些個邊邊角角的地方。
值得一提的是。
雖然現在順天府知府一職還在空缺中,但順天府的差事卻辦的挺好。
按照順天府的預估。
等今年紅薯大規模鋪開種植收獲後,來年朝廷就有望減少通過運河漕運運輸南方漕糧北上的總量了。
畢竟。
大明已經二百年了,漕運雖然曆經變革但也已經難以徹底改變日趨崩壞的局麵。
而去歲關外俺答部三路大軍明攻,潛伏一路大軍越關而入的影響,也在迅速的退散。
被皇帝召見過的宣府總兵官馬芳在回到邊地後,做的頭一件事不是繼續修築邊牆,也不是操練兵馬。
而是從宣府十萬兵馬裡精挑細選了正正好一百名精銳,以受皇帝檢閱為名,給送進了西苑大內。
檢閱便是檢閱。
但這一百名邊軍進了西苑,卻就再沒出來,倒是有些不加掩飾的意思了。
朝廷裡吵了一陣子。
但兵部尚書楊博閉口不言,至於另一位兵部尚書胡宗憲?
胡部堂如今眼裡隻有東南五省平倭事。
南邊和倭寇的仗打的越發有聲有色。
除了戚繼光之外,還有俞大猷等將領也是紛紛嶄露頭角。
朝中也已經有了議論,說不得胡宗憲當初五年平倭的軍令狀,就要提前完成了。
在兵部沒人開口討論宣府總兵官馬芳送了一百精銳入西苑,再加上內閣大臣高拱也是態度曖昧不清,這件事最終隻能是不了了之。
即便是有心人想要深究一二,朝堂明麵上也沒有機會讓他們去議論。
“海瑞已經降旨調入京中?”
昌平治安司衙門,徐渭眉頭皺起,放下手中的文書,抬頭看向從京中過來送消息的陸繹。
陸繹點點頭,自顧自挪到一旁的椅子上,端著茶杯喝了口茶:“昨日下的旨意如今恐怕都已經出順天府了。原本是吏部的幾個官員先上奏給海瑞誇功,然後各部竟然都有官員上書附議,大肆吹捧海瑞為政以德。關鍵是平日裡那幫看誰都像貪官汙吏的科道言官,這一次竟然也紛紛說起了海瑞的好,事情就從內閣到了皇上跟前。”
徐渭如今身上的官職不少,但主要還是在昌平這邊。
聽完陸繹對這件事首尾的介紹,他不禁詢問:“皇上就這麼同意了?”
陸繹搖搖頭,看向捧著一堆文書從外麵走進來的肖俊鵬,以及跟在後麵的周雲逸。
他解釋道:“皇上召了內閣議論,徐閣老和李閣老大加讚同,覺得海瑞既然有能力那放在中樞或許能起到更大的作用。高閣老沒說話,袁閣老提了一下應天巡撫衙門,但也沒多說。”
徐渭低頭沉吟了片刻:“所以,海瑞被調回京中的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陸繹撇撇嘴:“旨意都離京了,哪還能作假。”
“可知皇上和內閣準備讓他居於何處?”
徐渭現在有些頭大,隻覺得時局大概又要發生一些變化了。
陸繹則是轉頭看向外麵:“順天知府都空缺這麼久了,八九不離十是要等著海瑞回來接手,順便加一個都察院的銜,如此也算是榮升了。”
進來的肖俊鵬將文書小心翼翼的放在徐渭麵前的桌案上,看了眼正在解釋的陸繹,便退到一旁站著。
倒是周雲逸皺了下眉頭:“如此可不算榮升……該是以升遷都察院,兼順天知府,如此才能算作升遷。”
陸繹點點頭擺擺手:“反正都是那麼一回事,海瑞到底是要入京的。”
周雲逸看向沉著臉的徐渭,一旁的肖俊鵬也是欲言又止。
陸繹則是心中明白,卻一副無所謂的神色。
徐渭看向幾人,最後落在肖俊鵬身上:“說說吧,有什麼看法。”
“調虎離山,指東打西,目的不善。”
肖俊鵬很快就說出了十二個字,而後頷首低眉。
徐渭又看向周雲逸。
周雲逸點了點頭:“唯有如此了。”
見兩人如此說,徐渭嗯了聲,臉色卻稍微好轉了些。
他麵露笑容:“既然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那麼這事也就不必糾結。如此陽謀,也不是我等如今就能更改的。”
肖俊鵬看了眼身邊的周雲逸。
他如今也是官身,早已脫離了胥吏的序列,算是一朝得道了。
也正是因此,如今也是死心塌地跟著嚴家。
見周雲逸這位少卿不說話。
肖俊鵬才又說:“隻是雖然知道是他們用的陽謀,目的也是為了將海瑞調走。如此,賓客在南邊就少了海瑞這個應天巡撫的支持,辦起事情來自然也就捉襟見肘了。而且賓客這一趟南下,非是短時即回,須得要一兩載光陰,這時候不論換誰接手應天巡撫,都是不好。更何況,他們那些人將海瑞召回京中,也定然早就準備好了舉薦新的應天巡撫人員。”
徐渭剛剛露出的笑容收斂了一些。
他目光放長,幽幽開口:“賓客此番南下也近半載,若是已經在南邊打開局麵,倒是不用擔心海瑞被召回京中。畢竟還有張居正在南邊,總督海務衙門,也算是一個助力。”
“可若是尚未打開局麵,那麼接下來賓客就難辦了……”
周雲逸忽然開口說了一句。
而後他便回頭看向外麵的豔陽天,覺得自己很有必要回欽天監為嚴紹庭算下時運前途如何。
徐渭站起身,看向肖俊鵬:“我得去京中一趟,看看閣老如何說。這幾日昌平這邊,你盯著些,盛夏已至,須要嚴防山洪水患。”
肖俊鵬當即躬身領命。
徐渭則是與陸繹長出衙門,二人駕馬便往京師趕去。
同一時刻。
一道快馬急遞,也進到了通政使司衙門。
通政使司衙門,掌內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訴之件。簡而言之,朝廷大多數的地方官員奏疏都是要先進通政使司,然後才會去往該去的地方。
而今天。
通政使司衙門通政使胡汝霖的案前卻放著剛剛送到的這份奏疏,讓他眉頭不由皺起,讓他有些拿不定主意。之所以胡汝霖會有如此反應,全是因為麵前這道奏疏實在不該出現在自己的案前。
按理說,朝廷內外官員的奏疏都要走一趟通政使司衙門,但這也隻是常規常例而已。
總有那麼一些官員位高權重,可以奏疏直入內閣乃至於是聖前。
江南六省錢糧倉儲總理提督南京軍務兼巡按地方臣嚴紹庭有奏。
這樣的奏疏,顯然就不是該送到自己跟前的呀!
胡汝霖看著奏疏上的來頭,心中不免猜測了起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嚴閣老家的這位大少會將奏疏送到自己跟前,但胡汝霖清楚,對方就是要讓自己先看到這道奏疏。
畢竟,快馬急遞是不可能送錯地方的。
於是。
胡汝霖打開了奏疏,低眼看了過去。
這一看。
瞬間就讓胡汝霖驚起一身冷汗。
咚咚咚。
噠噠噠。
密集的腳步聲,在文淵閣外響起,由遠及近,紛紛撲向文淵閣而來。
在文淵閣裡做事的中書舍人們紛紛連忙躲避,將路讓出給這幫突然急入宮中的紅袍大佬們。
“不過百多年,更為我朝陪都,如今儼然已成賊窩!此事絕不可輕飄飄處置,那樣就是姑息養奸了!如此人多,如此規模,如此嚴重,朝廷當行雷霆之怒,震殺奸佞巨貪!”
文淵閣值房。
刑部左侍郎掌刑部差事的嚴世蕃,滿臉怒色,形似怒發衝天,瞪大雙眼揮臂痛斥陳辭。
坐在內閣第二把交椅上的徐階,心中震蕩,一陣頭疼。
他如何都沒有想到。
自己前頭才同意了朝中南方出身的官員們,將海瑞從應天巡撫的位子上調回京中,好借此削弱嚴紹庭在江南的助力。
但沒成想。
昨日召海瑞回京的旨意才發出去。
今天嚴紹庭就上了這麼一道奏疏。
通政使司衙門已經準備了不少奏疏抄本,其中一份就擺在徐階麵前的桌案上。
在這值房裡。
每位閣臣麵前都有一份。
至於趕到內閣的各部司衙門堂官,也是手拿一份。
徐階目光有些慍怒的掃向躲在人群中的通政使胡汝霖。
若是這道奏疏進了通政使司,胡汝霖就直接送進內閣,而不是依著奏疏涉及相關,抄送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事情也不會變得如此棘手。
胡汝霖自然是注意到了徐次輔那有些憤怒的眼神,但也沒多麼在意。
自己和他徐家本就不搭噶,嚴閣老的孫子將奏疏送到自己麵前,可不就是為了將事情鬨大,弄到滿朝皆知。
“查!”
“必須要好生的查!國家正值革新之際,朝中諸公如今夜以繼日為國效力。南邊的這些人,且不說紙醉金迷於秦淮河上,竟然如此貪墨不法,豈不是在扯國家後腿?”
“南京乃為陪都,總掌南方諸省,啟承運河漕運,又鎮江浙財稅重地,絕不能有半點錯漏!”
就在嚴世蕃率先開口後,都察院左都禦史歐陽必進也是滿目憤怒,沉聲痛斥。
三法司已有兩位開口。
餘下的大理寺卿,無論如何,也是一樣跟著開口要嚴查法辦這樁由嚴紹庭呈送回京的案子。
禮部尚書嚴訥也是眉頭皺緊。
這件事今日驟然發生,如今屬實難辦。
可是不等他想好該如何稍稍壓下此事嚴重性的時候。
楊博已經輕咳一聲站出。
“南方,曆來便是我朝財稅重地。我朝這麼多年,也一直是取南方之財,供養九邊官兵。”
“也正因如此,南方不能亂。一旦南方亂了,縱容這些人繼續如此貪墨不法下去,必然會累及運河漕運和運軍,到時候便是九邊都要受到波及。”
“朝廷當以嚴明律法,也該整頓好南京城裡這批貪官汙吏,國朝蠹蟲!”
楊博一開口,嚴訥便覺得呼吸都變得有些艱難。
這位可是兵部尚書,開口又直接就說了南方乾係九邊。
這形同於是說,南方不處理,那麼九邊就要立馬完蛋,關外的賊子們立馬就能衝進北京城裡來。
坐在內閣值房最末尾的李春芳看了一圈,這才敲了敲桌子,轉頭看向最裡麵的首輔,笑著開口道:“說一千道一萬大家說的都是在理,南邊屬實要緊,乾係著各處。不過也正因如此,這件事處理起來恐怕也不能太過粗糙,一旦處置不當恐怕又會生出變故。如今這奏疏上隻說南京各部司衙門的人都被看管了起來,卻也不清楚到底是個怎樣的看管,若是衙門沒了人,南邊還如何治理?是不是有可能很快就要大亂了?”
將值房裡的氣氛壓了壓後。
李春芳才又說道:“事情生的如此大,想必牽連也頗多盛廣。不法之人自當要查辦,隻不過總有輕重緩急,想來也不是人人巨貪。南邊也不能突然沒了人治理,朝廷當下或許可以派遣欽差南下梳理清楚此案,該法辦的法辦,該罷官的罷官,該殺頭的殺頭,那些連帶著的也可以從輕發落,繼續留任,好維係南邊的治理。”
嚴世蕃當即看了過來,眼裡閃過一道不悅和譏諷。
對於李春芳的小心思,他又如何不懂?
都是官場上的老狐狸,甚至他嚴世蕃過去耍的陰招比李春芳吃的飯還要多。
嚴世蕃當即開口:“李閣老,這件事如今剛剛生出,現在都還沒有查辦,怎麼就輪到要論輕重緩急了?還是說……我大明朝現在罷了他們這些人的官,南方就大亂?就都要造反了?”
李春芳當即就瞪眼看了過來。
可嚴世蕃卻是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冷笑著說:“若是當真因為罷了這些人的官,南邊就大亂生變,恐怕這些生變的都與犯官罪臣有關,都是早已包藏禍心,乃是野心勃勃之輩!”
一頓譏諷之餘,嚴世蕃還不忘給南邊的事情打補丁,留作後手。
李春芳一時語塞:“你……”
砰砰砰。
值房裡。
徐階臉色陰沉的敲響了桌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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