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
最近由京中百官們推動的,有關於擔憂江南局勢穩定的問題,終於是在私底下擺在了內閣次輔徐階的桌案上。
一壺錢塘的清茶。
熱氣卷著茶香升騰。
本是休沐居家的徐階,無心品茗,更無雅興觀賞窗外愈發蔥鬱的林木花草。
在他的麵前。
是位出身南直隸常州府的京師禮部官員。
“閣老,這件事無論如何您也得在內閣和皇上那裡出麵說道說道呀。”
說著話,該官員躬身為徐階倒了一杯茶。
周圍其他幾名在今天登門拜訪的官員也都紛紛點頭附議。
這些人,都是江南應天巡撫衙門轄下江南十二州府出身的在京官員。
徐階沒有端起茶杯,而是側目看了一眼禮部來的官員。
站在他身邊的二兒子,如今依舊和高務觀共同執掌軍需差事的徐琨,立馬皺眉看向該官員:“南邊如今都是太子賓客嚴紹庭在擔著,應天巡撫也是海瑞這個渾不吝。加之這一次南邊六省的大權都給了嚴紹庭,這也說明皇上是希望南邊能動一動,能有些不一樣的東西,這個道理諸位難道還不懂?”
徐階沒有開口,徐琨自然知道這是自家老子希望先借自己的嘴來堵這些人的話。
在場的官員們愣了一下,而後才一個個的擠出笑臉。
“是是是。”
“徐郎中說的自然是極對的!”
“當初皇上和朝廷讓嚴賓客南下,目的就是為了看看能不能讓朝廷再多些進項。這裡麵的道理,我等自然是明白的,也不敢胡亂壞了規矩。”
眾人一陣附和。
彆看朝上有事沒事就是爾虞我詐。
可他們這些出身江南的人,也彆管各自利益關係如何,可最後還是得要看徐階和徐家怎麼說。
畢竟。
誰讓如今江南出身的唯一一位內閣大臣,就是徐階呢?
而且還是內閣次輔。
隻不過眾人附和之後,各自目光轉動暗自交流,不多時也有人重新提出了顧慮。
“隻是……郎中所言固然有理。可是若當真放任不管,恐怕依著應天巡撫衙門現在要做的事情,隻怕到時候江南地界上的人家,都得要損失慘重吧……”
這人說著話的時候,眼神那叫一個大有深意,止不住的看向坐而不動且不發一言的徐階。
畢竟江南十二州府,算來算去恐怕也就鬆江華亭徐家這些年得利最多。
又有人小聲開口:“而且……若說有所損失倒也無妨,畢竟損失不過是當下。難道嚴賓客還有那個海瑞能一輩子在江南為官?我看這是肯定不會的。”
眾人投來好奇的目光,不知這人還會說些什麼。
“但是,如今下官覺得損失多少倒是無所謂,也是小事一樁,不值一提。可這件事一旦真讓應天巡撫衙門做成了,諸位覺得這裡麵的詳情,江南那邊這些年誰人得利,諸如此類的事情會不會被有心之人給傳揚出去?而若是當真傳出去了,屆時又會如何?”
此言一出。
在場眾人,紛紛是後背頓生一層冷汗。
就連今天做擋箭牌的徐坤也是心生擔憂的吞了一口口水,目光下意識的看向身前的父親。
是啊。
畢竟按照道理和規矩來說,尤其是到了嚴紹庭和海瑞這等位置的朝中官員而言,就端無可能長期在一個地方或者一個位子上待的太久。
這是朝廷防止官員在地方做大的一種必要手段。
更不要說在前漢的時候,還有更為嚴苛的為官三互法製度。
那麼按照這個道理。
隻要嚴紹庭和海瑞以後離開江南,哪怕現在江南地界上有所損失,可等他們走了,江南士紳大戶依舊能在今日吐出去多少就能在來日加倍的吃進去。
這一點放在過去,基本就是毋庸置疑的真理。
而這也是地方上在麵對那些真正的忠良清廉官員時,最常用的辦法。
先是低調幾年,若是不行那就舍棄些好處後繼續低調。等那清廉官員得了政績,高升彆處,地方上立馬就能席卷重來。
隻是這一次不一樣。
應天巡撫衙門要做的是清查田畝人丁,涉及田賦丁稅等事情,那最後肯定是各家有多少田地都會被查出來個真切數目。
到時候一旦曝出來。
你張侍郎家怎麼好端端就有幾萬畝地啊?是不是貪汙受賄了?
還有你賈主事家,原本你是清貧出身,自小孤兒寡母,怎麼等你當官成婚開枝散葉,現在都是當爺爺的人了,家裡就快有良田萬畝了?
諸如此類的問題。
那到時候不用想也不用解釋,貪官汙吏的名頭是少不了了。那朝廷要不要查?三法司還有錦衣衛那幫爪牙要不要過問?
這個事情就會越鬨越大。
即便最後可能會因為牽扯太廣,犯事的人太多,隻能是重拿輕放,小懲大誡。
可他們往日裡一直小心翼翼維護的體麵那也是全都沒了。
往後還怎麼抬頭見人?
出門相互一看,你侍郎家有三萬畝地,我主事家有一萬畝地,怎麼那頭的那位郎中占了五萬畝,還講不講規矩了?
這時候是該說都貪墨不法。
還是說侍郎貪的不如一個郎中多也太他媽的丟分了?
所以這事。
就不能真讓應天巡撫衙門給辦成了!
眾人基本是心意相通,擔憂的目光看向一直閉口不言的徐階,也同時將最後做論斷的壓力給到了他身上。
徐階此時也是一個頭兩個大。
自己是江南出身沒錯,是這些京中清流和南方出身官員的領頭羊也沒錯。
但自己也是內閣次輔,也是皇帝要留在內閣的輔政大臣。
幫了這些人,那就得要壞了皇帝希望朝廷能在江南再贈稅銀的想法。
幫了皇帝,那這些視自己為同道中人的清流名臣們就會對自己大為失望,甚至會導致自己在這些人裡的權威和信任大大折損。
幫或不幫,出不出力。
都有對或不對的原因及理由。
一時間。
一根筋成兩頭堵。
徐階這就成了夾在中間新進門的小媳婦兒。
“左右說了這麼多,老夫也都聽進去了。加上這些日子,你們在下麵這樣說那樣說,我也都有所了解。”
終於。
徐階還是在眾人期待的注視下,緩緩的開了口。
他一手搭在桌案上,輕輕的轉動著那杯早已涼透的茶水,一邊抬頭視線掃向在場的人。
“你們想說還有想要做的事情,老夫也都明白。那麼當下,你們對南邊的事情,有什麼好法子沒有?”
說到這裡,徐階語氣稍稍變得凝重了些:“早知道,畢竟太子賓客南下,那是帶著皇上的期望去的。”
“下官們當然知道規矩,嚴賓客才到江南幾日啊,肯定和當下這件事沒多大的關係。而且現在傳來的消息,也都是應天巡撫衙門在具體操辦,雖然有風聲是嚴賓客有所參與,但想來也不過是他與海瑞過往有些交情,於是海瑞登門拜訪過……”
“所以……”
“下官們以為,是不是能將海瑞這個應天巡撫給挪一挪位置?”
這些人終於是圖窮匕見。
知道這個時候不能直接動嚴紹庭,便依照早就商量好的,去動海瑞這個應天巡撫。
徐階眯著眼笑了笑:“老夫要是沒記錯,海瑞可也是嚴閣老舉薦,皇上欽點的。怎麼?你們還準備給他定罪貶謫到彆處去?”
“不不不!”
“我們這不敢這麼做!”
徐階剛一詢問,在場眾人便立馬連連否認。
“下官們是想著,雖然海瑞在應天巡撫任上也就一年左右,可做的差事也是有目共睹,民間百姓皆稱之為青天大老爺。”
“此等有功於社稷的才能,就算現在有些不合規矩,是不是也能給他升升官轉任彆地,又或者……直接就將他召回京師就任如何?”
最終的解決辦法說出後。
眾人立馬是眼巴巴的看向了徐階,希望這位次輔能點頭應允。
“讓海瑞因公升遷?”
徐階眯著眼,嘴裡嘀咕著這幫人給出的解決辦法。
隨後他就看向這幫人:“地方上彆處已經沒什麼合適他的位子了,京中還有什麼合適的位子是空缺的?”
“工部缺一個侍郎。”
“刑部也缺個侍郎,可以讓嚴世蕃上去,再讓海瑞補缺,如此說不定還能讓他倆在刑部鬥起來。”
“戶部那邊也缺一個侍郎。”
“五寺那邊的話……最近倒是沒有缺。”
“不過六部侍郎也合適,正好應了海瑞當下的官職,來了也算是升遷重用,想來外麵也不能就此說閒話。”
眾人一番分析,給出京中各部官缺,而後就安靜了下來。
徐階默默的在心裡琢磨著,最後睜開雙眼,麵露笑容:“那就刑部吧,不是說海瑞最是清廉,熟讀大明律法,斷案公允,那就讓他去刑部。”
……
“除了按照潤物計劃好的去做。”
“他們已經沒有彆的辦法,更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了。”
“現在,留給他們的就是一個最後考慮的時間。”
西花園,不愧是當初太祖皇帝入主南京城後,尚未登基稱帝時所居吳王府,此時正是鳥語花香時節,便是天氣漸漸炎熱當下此處也隻覺得氣溫適宜。
張居正卻也沒有心意觀賞風景,品味雅致,麵對在場幾人不斷的給出分析意見。
已經在半道上,從太湖邊趕回來的海瑞卻是眉頭皺緊,臉色大為不滿。
而在南京待到今日也沒有返回杭州的浙直總督、浙江巡撫趙貞吉這口不粘鍋,則是目光好奇的打量著眼前這位有些海筆架之稱的男人。
嚴紹庭則是看出海瑞有話要說,立馬笑著說:“剛鋒兄可是這次出去後回來,有什麼話要說?”
見到嚴紹庭開口,本來還要繼續說下去的張居正則是閉上了嘴,看向海瑞:“是啊,剛鋒這次帶著目的出去了一趟,在地方上走動,定然是有新的認識和見解。”
海瑞也沒顧及什麼,哪怕在他看來今天還有個屬於外人的不粘鍋趙貞吉在。
海瑞也是直接開口:“他們那些人都有不法吧?是不是不少人算起來都可以論死罪了?”
張居正點點頭。
海瑞立馬語氣殺氣騰騰道:“既然如此何必這般顧慮,直接法辦了不就行了?”
張居正頓時張大嘴巴,滿臉詫異。
趙貞吉則是壓著笑容,心中對海瑞的印象又深刻了一些,也更為直觀。
而海瑞也是繞過張大嘴巴的張居正,忽略了一直盯著自己的趙貞吉,直接看向嚴紹庭。
“難道不是這樣?”
“這……啊……”忽然被點名問上,嚴紹庭也是愣了下,然後才搖頭道:“若是當真能都法辦了,我又何必等到現在?即便有楊宗氣拿出來的東西,誰又能證明真假?”
海瑞撇撇嘴:“我看,是你們在想著,這地方上說到底還要有人治理,光殺人是不管用的。”
這話就有些誅心了。
便是趙貞吉也收回視線,側目看向彆處。
嗯。
西花園果然好看!
不粘鍋心裡默默的想著。
嚴紹庭有些無奈,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答。
不過幸運的是。
也就是在他開始犯難,該如何解釋回答海瑞這個問題的時候,劉萬出現在了他麵前。
“賓客,南京各部司衙門的官員,都已經來了,現在正在外麵等著您過去。”
嚴紹庭當即眉頭一挑,自己這些日子一直在等著的這幫人終於主動過來了。
他當即站起身:“趙部堂!叔大兄、剛鋒兄,我先過去看看情況。”
說完他便立馬轉身離去。
不多時。
嚴紹庭就已經看到在府內的前廳在照壁後,數十名官員身著官服,卻又雙手捧著烏紗帽光著腦袋的站著。
見到嚴紹庭終於趕來。
在幾名最為年長的身著紅袍的南京官員帶領下,這些人紛紛捧著烏紗帽躬身彎腰。
“我等往日多有不法,時至今日方知悔過,不知是否回頭已晚。”
“但我等忠心朝廷,效忠陛下之心,絕不會改。”
“今日我等來此,便是為了向小嚴閣老行負荊請罪之事,還請小嚴閣老能如實懲治我等,以儆效尤,我等絕無二話。”
瞧著眼前這整齊劃一的動作和場麵。
嚴紹庭也有些驚歎。
他側目看了眼身邊的劉萬,已經一直等候在這裡的朱七、齊大柱等人。
嚴紹庭的臉上露出笑容。
他轉過身走進廳中。
咯吱……呲……
嘎達嘎達的響聲發出。
劉萬、朱七等人隻見嚴紹庭竟然是麵帶笑容的,親自從廳中拖了一把太師椅走了出來。
嚴紹庭甚至很是用心的將椅子擺好。
然後帶輕咳一聲,平整身上衣袍緩緩落座在了太師椅上。
“諸位今日來此,這是何意啊?”
“本官受命於天子,南下南京赴任為官,其實嘛……”
“是來交朋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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