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們在憤怒。”
“百姓並非無知,隻是無奈,隻是無力。”
“大戶侵占,權貴剝削,誰人看不明白,何人看不清楚。”
“隻是百姓黔首終究空有四力,卻不知、不敢用之。”
“如之奈何……”
雙腳行走在南直隸常州府宜興縣外太湖旁沃野上,海瑞滿麵愁容,無可奈何。
此時正是初夏,農事繁忙,百姓們除了正午日頭最熱的時候會回到家中或是躲在陰涼處,彆的時間基本都是在田間地頭待著的。
在海瑞的視線裡。
遠處一個莊子的百姓,便聚在一起,躲在莊子外的一片樹林和草堆下。
百姓們聚在一起神色有些憤怒的說著話,在他們的手上還拿著一張寫著鬥大墨字的紙。
見到由王、馬、張、趙四人護衛著的海瑞靠近過來,百姓們立馬便將那張寫著鬥大墨字的紙折疊起來小心翼翼的藏在草堆下的一個木台子深處。
“撫台,那是我們貼出來的告示。”
四護衛眼神警惕,小聲開口。
海瑞點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雙方兩者間已經近在咫尺了。
樹蔭下的一名最是年長者緩緩起身,佝僂著身子。
“小老兒見過大老爺。”
“不知道貴人來這裡要做甚?”
外鄉人的到來。
總會讓當地人心生警惕。
四護衛便是立馬張開口:“我家老爺乃是……”
海瑞舉起手,打斷了四護衛的自報家門。
他笑著拱手作揖:“不過是自南京一路遊學而來,拜訪友人。”
“南京?”
“那你……”
樹蔭下,有人麵露好奇,但也同樣被年長者伸手打斷。
年長者臉上帶著笑容,眼裡卻藏著警惕,伸手指望莊子東側臨近太湖的一片大宅子:“貴人可是來找我們盧老爺的?”
很明顯的。
年長者眼裡藏著的警惕,等待著海瑞的回答。
而海瑞則是悄悄的看了先前被年長者打斷話的年輕人。
隻見那年輕人在聽到盧老爺的時候,臉上明顯閃過一道仇恨。
洞悉當下這些人的身份和此地關係。
海瑞笑著反問:“盧老爺?這又是何人?我等非是來尋此人。”
四護衛也是機靈。
其中一人立馬開口:“我家老爺是要去你們隔壁蘇州府尋訪友人的,不過是途徑此地,東觀太湖美景罷了。”
隨著海瑞和四護衛的解釋,這片樹蔭下的年長者、年輕人,皆是齊齊的鬆了一口氣。
那年輕人看了眼年長者,隨後便開口問道:“敢問貴人是南京來的,可知那巡撫海老爺?”
海瑞瞄了一眼點點頭:“那是自然,最近誰人不知那為民做主的青天海老爺……”
嘴上應著,海瑞心裡倒是頗為滿意。
他最近一直在外麵走動,巡查各地官府,但也聽到了嚴紹庭、張居正他們散布出來的消息。
海青天。
為民做主。
青天大老爺。
雖然是在說實話,但聽著卻也讓自己臉紅呀。
海瑞默默的想著,回頭回了南京城,得請嚴紹庭、張居正兩人好好喝一杯才是。
這頭。
年輕人已經是將原本藏起來的那張紙從草堆下的木台子裡重新取了出來,打開亮在海瑞麵前。
“貴人可知道這個,說是那位海青天說的話,要將我們以前被彆人搶走的田都還回來,這事是真的嗎?”
海瑞隻是斜覦了一眼。
那紙上寫的什麼內容,他再清楚不過了。
字不多,意思很簡單。
就是要為民做主,讓大夥被搶的地都再還回來。
然後就印刷了無數份由稅兵衙門和應天巡撫衙門的人分發各地,散布到各村各處,務必做到人人知曉。
海瑞點了點頭:“確有此事,那位海巡撫確實是要這麼做事。”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年輕人立馬麵露喜色,看向年長者和周圍人:“我就說!我就說那位海老爺海青天不是在騙咱們!他是真要幫咱們把地搶回來!”
年輕人滿是喜悅,顯得無比激動。
可是年長者和周圍大半的人卻是臉色緊繃,麵露愁容。
年長者看了眼明顯貴人模樣的海瑞。
他回頭看向年輕人,沉聲道:“那位海青天難道還能是神人?咱們這離著那麼遠,除了這張紙被咱們偷偷藏下,其他的都被盧老爺家裡人收走燒了。海老爺遠在天邊,可盧老爺卻是近在眼前啊……”
一聲長歎,年長者回頭看向海瑞,布滿歲月和滄桑的臉上擠出了幾分笑意。
“貴人若要去蘇州府,可以東觀太湖後,尋了湖邊的船坐過去,這樣也能免了陸路辛苦。”
說罷。
年長者看了看天色日頭,才大口喝了幾口罐子裡的水後,扛著一隻鐵鍬就走進了一旁的水稻田裡去。
周圍的農夫也是目光神色無光的扛著農具走進田地裡。
再有些日子早稻就要灌漿了。
然後放水曬足日子,就可以收割早稻,搶種晚稻等待秋收。
那手上拿著應天巡撫衙門宣傳告示的年輕人,看了看走進田地裡的其他人,隻能是默默一歎,將手中的告示重新折疊好藏起來。
那紙上的折痕愈發的深了。
年輕人也扛起了一把鋤頭,從海瑞麵前走過,卻又停下了腳步。
他放下鋤頭,學著以前見過的那些讀書人的樣子拱手作揖。
“貴人,您家裡是不是也占了不少田地?會不會聽海青天的話,把地還給我們?”
說完後。
年輕人臉上露出擔心,連忙低頭彎腰,拿起鋤頭。
“小人說錯話了,還請貴人不要記在心上……”
說完後,年輕人已經衝進了稻田裡,去拔草、鞏固田埂。
海瑞站在樹蔭下,目視著隨著日頭斜下開始熱鬨起來的田野,臉色愈發凝重。
“百姓終究畏懼,不願也不敢相信官府和官員……”
“但藏不住他們心中的憤怒和期望!”
“須得要使以手段,尋得機會,讓他們將心中憤怒發泄出來,期望得到滿足。”
“如此,官府和朝廷的信譽才能重新立起來,我朝才能有希望真的迎來盛世。”
海瑞默默的念叨著,低下頭看向被此處百姓們藏起來的官府告示所在位置。
四護衛時刻謹記自己的任務,小聲詢問:“撫台要依著此處百姓所說,乘船去蘇州城嗎?”
海瑞搖了搖頭:“不。”
四護衛麵露疑惑。
按照計劃,他們還要再將蘇州府和鬆江府走一遍。
海瑞卻已經語氣中帶著殺氣的解釋道:“現在就轉道返回南京!”
……
南京城。
中山武寧王府西花園內。
嚴紹庭真沒有想到南京總督糧儲大臣楊宗氣竟然會登門拜訪。
更讓他想不到的是。
除了一直在南京暗中勾連各方攪動風雨與自己對抗的楊宗氣外,竟然還有一人也幾乎是前後腳的來了。
劉萬跟在身邊,麵上帶著笑容:“也得虧這西花園對外有好幾個門,那楊宗氣是在南門。這位浙直總督是在西門外,兩人沒撞到一塊兒去。”
正在往西門過去的嚴紹庭則是臉色好奇。
他是沒想到,趙貞吉竟然會在這個時候跑到自己這裡來。
這位浙直總督、浙江巡撫,自從應天巡撫位子上卸任後,就直接搬去了浙江杭州。
之前在京師的時候,胡宗憲還說過好幾次,有趙貞吉坐鎮浙直總督衙門,他在東南五省平定倭寇一事上,也省下了不少麻煩。
算起來。
趙貞吉也確實是個能臣。
嚴紹庭心裡琢磨著趙貞吉這番突然登門前來的用意,開口詢問道:“楊宗氣那邊,將他安排在何處了?”
劉萬回答:“讓人先領去牡丹台了,想來既然是他有求上門,便是心中再急也得等下去。”
嚴紹庭點點頭,側目瞟了這個從京營裡出來的劉萬。
但是有幾分腦子,竟然還能看得出楊宗氣此行的目的。
自己倒還沒有想明白,趙貞吉為何會在今日登門。
不多時。
嚴紹庭便已經到了西花園西北角的環碧山房。
剛一進門。
一名身形不高卻很精瘦乾練,紅袍在身,頭戴烏紗,麵容剛毅,一副精致短須上方,兩隻精明卻又透著世故的眼睛,正看向擋在門下的嚴紹庭。
這人便是大明浙直總督、浙江巡撫趙貞吉了!
“久聞小嚴閣老少年英才,今日一見果然神俊!”
“趙部堂登門造訪,小子疏於遠迎,還望長者多多見諒。”
幾乎是同時。
嚴紹庭和趙貞吉兩人,異口同聲的開口。
隨後,兩人抬頭看向對方,皆是麵露笑容。
嚴紹庭先行一步,伸手做請:“部堂想來是今日才將入城,便立即來了這西花園,不然小子也不可能全然沒有消息。”
說著話,嚴紹庭目光閃爍,注視著眼前無處不透著精明,有些不粘鍋之稱的趙貞吉。
他已經想到對方來這裡的目的了。
趙貞吉麵含笑意,微微頷首,雙手端著放在腿上:“小嚴閣老神機妙算,確如小嚴閣老所言,老夫乃是今日剛一入城問清小嚴閣老所在,便一路直奔此處。”
嚴紹庭麵上帶笑,心中卻是哼哼了兩聲。
要說趙貞吉是入城才知道自己住在西花園這裡,他是定然不信的。
可人家現在這麼說,自己也隻好順著認下來。
他微微欠身,衝著外頭喊了聲奉茶,才又說道:“部堂如此急切,難道是浙江出什麼事了?小子人微言輕,但部堂若是遇到事了,小子卻也願意全力相助。”
趙貞吉頓時心中一沉。
雖然自己不過是頭一次見這嚴紹庭,但就是這頭一麵,就已經認識到了對方的滑不溜。
根本不給你言語拿話的機會啊!
趙貞吉立馬收斂心神,換了副麵容,笑著說道:“說起來老夫如今能坐在浙直總督、浙江巡撫位子上,還得要謝一聲嚴閣老和小嚴閣老。若非當初胡部堂升任京師,空出這邊的位子,有嚴閣老和小嚴閣老在皇上麵前大加舉薦,老夫隻怕還在應天巡撫的位子上待著。”
說完後,趙貞吉臉上雖然帶著笑但雙眼卻格外平靜的注視著嚴紹庭。
他這一番話便有兩層意思。
其一。
不論他與嚴家過去如何,也甭管外人如何看他,如今因為拿到浙直總督、浙江巡撫的位子,他感謝嚴家在這件事上的作用,也認這份人情。
其二就是,雖然他認這份人情,但也明白嚴家這麼做是為了推海瑞坐上應天巡撫的位子,所以大家都明白其中的道道,想要他趙貞吉感謝並做出回報那自然不可能無底線,而是對等償還這份人情。
老狐狸啊!
嚴紹庭心裡不由感慨起來,雖然早已有了準備,但也沒想到趙貞吉當真是名不虛傳,甚至更比名盛!
但他也不過是心中小小一番感慨。
雖然便在趙貞吉的注視中,麵露笑容。
嚴紹庭開口說:“趙部堂這一次前來南京,恐怕不是僅僅就為了當著小子的麵說這些感謝的話吧。我與祖父會在聖前舉薦部堂,也隻是認為部堂合適,並未有彆處設想。不過部堂確也堪當重任,胡部堂便在京中多次提及趙部堂,言語誇讚。如此,我家也是舉薦有道,皇上自然也更為信重。”
這話一出。
饒是趙貞吉也不免臉色微微一變。
自己還在說認下嚴家人情的事情,但人家卻已經在說完全不在意給自己的這份人情。
他嚴家純粹就是為國舉薦而已。
便是想要什麼好處,那也隻是想要皇帝的信任。
就在趙貞吉因為意外而有些恍惚的時候。
嚴紹庭卻已經捏著剛剛送進來的茶杯,眯著眼看向趙貞吉。
“趙部堂是聰明人。”
“小子也不是蠢人。”
“既然趙部堂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急至南京輔一入城就直奔西花園而來,那又何必多說無關之事?”
趙貞吉麵色緊繃。
他有些始料未及,自己前來拜見嚴紹庭不過幾個瞬息之間就成了這等局麵。
然而嚴紹庭卻已經是喝了兩口茶,放下茶杯。
他目光如炬,炯炯有神的注視著趙貞吉,打量著對方臉上的神色波動。
“趙部堂。”
“既然是受人之托,前來說情,倒不如將那些人與我開出的條件,先說明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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