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當黃錦找上嚴紹庭的時候。
嚴紹庭正穿著短臂汗衫,蹲在嚴府後宅園裡,撅著屁股手裡拿著芭蕉扇,對著燒烤架下麵的炭火扇著風。
徐渭和陸繹還有好不容易總算是主動給自己放了一次假的周雲逸,三人圍在周圍。
三個人不時的添添香炭、轉轉肉串,或是給肉串抹抹油。
四個人忙的是不亦樂乎。
黃錦由著嚴家前院管事領著過來,進了院子就被撲鼻的炭火和香料味給弄得雙眼含淚,望著嚴紹庭帶人在這院中弄得是煙熏火燎。
黃錦不由大聲開口:“嚴賓客!皇上召見,您快些跟咱家入宮吧。”
煙熏火燎中。
嚴紹庭停下了扇風,側目看向身邊的徐渭,兩人對視一眼,麵露笑容。
正準備搶先弄個肉串吃的周雲逸,則是蹲在地上挪動腳步,湊到嚴紹庭身邊。
“陛下定然是問策官府胥吏衙役事於先生。”
陸繹則是悶聲道:“剛剛接到的消息,順義縣胥吏衙役勾結,意欲構陷戕害縣令。”
嚴紹庭點點頭,將扇子遞給好徒兒周雲逸。
他從薄煙中走了出來,拱手出現在黃錦麵前。
“黃公公竟然親自大駕光臨為皇上傳下口諭。”
說著話,嚴紹庭便伸手拉住黃錦讓煙霧裡麵走去。
三兩步的距離。
黃錦便已經聞到濃鬱的肉香味。
再看院子中間,徐渭等人正毫無體統的蹲在地上。
黃錦雖然有些意外,但還是拱手笑著說道:“咱家見過陸同知、徐侍讀、周少卿。”
說著話。
黃錦目光淡淡的看向一旁滿臉笑容的嚴紹庭。
這位小爺是真不把自己當外人啊。
若是換做旁人見到眼前這一幕,說不得就得彈劾這位嚴小爺是結黨營私了。
正當黃錦心裡念叨著的時候。
嚴紹庭卻已經是抓起一把肉串,遞到了他麵前。
“黃公公,嘗嘗?”
“剛烤好的,這牛肉最是鮮嫩多汁了!”
還是牛肉!
黃錦眉頭不由抽抽了兩下,但見徐渭等人一副稀疏平常的模樣,便下意識的接過肉串。
然後嚴紹庭就拿著黃錦坐在了一旁的凳子上。
還不等黃錦反應過來,他的手裡好像就被塞進了什麼東西。
等他看清之後,嚴紹庭的聲音也傳入耳中。
“這烤肉配大蒜,最有滋味。”
“黃公公放心,等下吃完了可在府上洗漱淨口,咱們再入宮麵聖。”
說著話,嚴紹庭便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
黃錦滿臉詫異,好似是全然忘了自己來這嚴府是要乾什麼的了。
而在他的視線裡,徐渭、陸繹、周雲逸三人也是隻顧著就著大蒜吃肉。
黃錦嘗試著啃下一串肉,再往嘴裡塞上一顆大蒜。
“嗯?!”
黃錦不由的伸長了脖子,從嗓子裡發出一道充滿驚奇的聲音。
嚴紹庭這時候才歪著身子湊過來:“黃公公,味道如何?”
黃錦這會兒哪裡還顧得上答話,嘴裡鼓鼓囊囊的,隻能瞪大雙眼點著頭。
半響後。
他才開口道:“當真人間美味也!”
嚴紹庭這時候才又從旁邊假山下的一隻木桶裡,取出一個冰冰涼涼的罐罐,塞進了黃錦的手裡。
“等下要見駕,酒是不能喝的,但這冰鎮的酸梅湯卻是最好不過了。”
黃錦這會兒已經是習慣了,順勢就嘗了一口。
然後眉頭一挑,終於是反應過來,自己還有正事沒乾!
他看了眼手上還沒吃完的肉串,然後皺眉道:“賓客,咱們還是快些入宮麵聖吧。”
嚴紹庭卻是擼著串,悶聲道:“是因為午門外的事情?皇上恐怕不隻是召見微臣一人吧?”
趁著嚴紹庭說法的功夫,黃錦趕忙往嘴裡塞著肉,點點頭,悶聲道:“確實是午門外那檔子事,如今百官都在那邊請命,希望主子爺和內閣能為他們做主。主子爺也傳下口諭,召見張居正入宮麵聖。”
嚴紹庭點點頭,又擼了一串肉:“那就不急,張太嶽還得一陣子才能入宮,咱們先填飽肚子,等下就入宮。”
說話間。
嚴紹庭還不忘打量著黃錦的反應。
見黃錦沒有太過猶豫,這才放下心來。
有些事情,有些關係。
其實是不能明說的。
不過他也沒有耽誤太久。
隻是吃了幾串肉,最後意猶未儘的看著徐渭三人圍攻燒烤架,嚴紹庭也隻能是帶著黃錦離開這烏煙瘴氣的院子。
到了前院洗了把臉,換上官袍,再漱個口。
嚴紹庭這才隨著黃錦往西苑趕去。
等兩人進了西苑,趕至萬壽宮前。
嚴紹庭猛的抽鼻子嗅了一下,在黃錦疑惑的目光下,他點點頭:“嗯,沒味道了,黃公公咱們進去吧?”
黃錦卻是伸手攔住了嚴紹庭,張目看向四周。
而後低聲開口。
“主子爺今天很是猶豫,咱家伺候在主子爺身邊,甚少見主子爺這般為難,賓客稍後聖前奏對,萬望仔細小心。”
嚴紹庭收斂神色,點了點頭:“黃公公放心。”
他正要繼續往萬壽宮裡走去。
黃錦卻是定住腳步,半響後才低聲開口道:“嚴賓客,在朝為官還是要多加小心,主子爺寬仁,可朝堂之上卻非人人如此。”
嚴紹庭愣了一下,側目看向黃錦。
而本來站定不動的黃錦,卻是麵色含笑的從他的眼前走過,往萬壽宮中走去。
嚴紹庭想了想,麵露笑容,旋即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進了萬壽宮。
嚴紹庭便隨著黃錦直入內殿。
他先是瞄了一眼,殿內隻有老道長側臥在道台上,呂芳伺候在一旁。
至於張居正。
還沒到。
嚴紹庭拱手彎腰:“微臣,參見皇上。”
嘉靖抬眼看向嚴紹庭,鼻子抽動了一下,而後側目看向傳諭回來的黃錦,眼中生出一抹審視。
“午門的事,都聽說了?”
嚴紹庭抬頭看向語氣平靜的老道長,心中思量了一下。
“回皇上,已經聽黃公公說了。”
“為此,微臣方才耽擱了一陣子。”
嘉靖目光閃爍了一下:“哦?”
嚴紹庭躬身頷首:“陛下今日召見微臣及東閣大學士、順天府尹,微臣大膽揣測,乃是為了當初昌平報上刊登的那篇《國朝胥吏衙役考察報告》一事。”
嘉靖心中對於嚴紹庭姍姍來遲的猜測少了幾分,生出一絲好奇。
他麵露笑容,順帶著換了一個方向,用手撐著臉頰。
“你繼續說。”
嚴紹庭點頭道:“臣以為,國朝上下,天地君親師,君臣有道,官吏有序,方為正統!朝堂命官皆為皇上欽點,胥吏衙役執杖以威嚴官府,當有尊卑之分。國家已經二百年,官員如流水,而官府如鐵盤,胥吏則盤亙地方,猶如鐵鏽,不可不防,滋生不法則不可不除!”
他這話其實就是大多數官員都會說的話。
規矩!
朝廷的體統!
上下尊卑,這是維係國家最根本的東西。
嘉靖目光流轉,未曾表示認同,但也未曾說此言不妥。
他反倒是看向了呂芳。
“順天府何時才能到?”
呂芳正要回答,內殿外麵便有小太監的通稟聲傳來。
“啟稟皇上。”
“順天知府張居正,奉旨覲見。”
嘉靖當即麵上一笑:“當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讓他進來吧。”
嚴紹庭順勢回頭,側目看了過去。
隻見叔氣十足的老張,正四平八穩的踏著官步走進內殿。
“臣,參見皇上。”
嘉靖嗯了一聲。
他也沒有繞彎彎,開門見山道:“順義縣是你順天府轄下,如今除了胥吏舉告知縣勾結之下,沆瀣一氣,壓榨剝削百姓一事,你這個府尹如何看?”
張居正當即抱拳低頭:“順義縣知縣,瀆職懈怠,流連聲色,乃不可饒恕。但該員去歲上任伊始幾經爭鬥,卻無能無謀,不敵順義縣地方盤根錯節的勢力,絕無能力勾連治下,行剝削欺壓百姓之事,此事乃誣告。”
嚴紹庭心裡念叨了一聲。
張居正的回答如同他剛剛走進來的模樣。四平八穩。
順義縣知縣瀆職懈怠,這是不爭的事實。
但該員不可能勾連縣衙胥吏差役,去做剝削百姓的事情,也是事實。
嘉靖點點頭。
這是自己希望聽到的話。
因為張居正是順天知府,而今日午門之事,也是因為順天府轄下順義縣鬨出來的。
張居正作為順天知府,必須要有一個公允的評價。
反倒是嚴紹庭因為不涉及其中,所以他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待這件事情。
嘉靖看向張居正,繼續詢問:“伱是順天府,這件事出在你轄下,你說該如何辦?”
“嚴辦!”
張居正不假思索,擲地有聲,斬釘截鐵的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嘉靖目光一縮:“如何嚴辦?”
張居正抬頭看向道台上的皇帝。
“順義縣知縣上任一歲有餘,毫無作為,可見其才能不堪重用,當革除!”
“順義縣縣丞亦是流官,朝廷欽點,不思輔佐掌印堂官,當革除!”
“順義縣主簿、典史皆為順義本縣出身,勾結公門酷吏差役,沆瀣一氣,多行不法,枉顧皇命,漠視百姓,當革除並追查其不法所得,依律治罪。”
“順義縣一應胥吏差役,大半皆以勾連,皆行不法,當嚴懲!移交三法司定罪,或流、或軍、或斬!餘下胥吏差役,即便不曾參與不法,然卻有知情不告之過,按律理當逐出公門。”
亦如張居正一開始對嚴紹庭說的一樣。
此刻老道長問話。
他依舊是不曾更改意誌,要將整個順義縣打包送走。
嚴紹庭卻是眉角一跳。
自己沒記錯的話,是幫老張弄了一份吏部開出來的整頓順義縣的行文,但對方似乎並沒有用。
反倒是今天在老道長麵前,又提出這件事情。
自己被擺了一道?
張居正則是側目看了一眼嚴紹庭。
自己其實並不是擺了嚴紹庭一道,而是他後來發現順義縣的事情,其實如果能讓皇帝點頭同意自己的解決辦法,那麼接下來自己在順天府其他州縣做事,就可以有一個成例,而不再需要去動用吏部或者彆處的力量。
內殿。
卻是隨著張居正要大辦特辦順義縣上下,而沉寂了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
嘉靖開始手指輕輕的敲擊著憑幾。
木憑幾砰砰作響。
終於。
聲音停了下來。
嘉靖的手指懸在憑幾上,而他的目光則是看向張居正。
“準卿所奏,順義縣照卿所諫查辦。”
張居正頓時麵露笑容,趕忙低頭抱拳:“臣領旨!”
嘉靖則是笑著說道:“順義縣的事不過區區瘡蘚而已,一副膏藥即可除之。然,國朝命官與胥吏一事,你如何看?”
張居正此刻還抱著拳。
聽到此言。
他抬頭看向皇帝,麵露笑容,側目看向一旁的嚴紹庭。
“此事,陛下不如讓嚴賓客奏對為好。”
“想來嚴賓客心中已有成算。”
嘉靖當即會心一笑,卻也不曾多說,隻是順著張居正的話,側目看向了已經歇了一陣子的嚴紹庭。
嚴紹庭雖然心中存疑。
不知道張居正為何在這件事情上,會將其推給自己。
但此刻被老道長盯著。
他隻能沉聲開口:“若要防範地方官府胥吏衙役之害,當改地方官府胥吏衙役之首如正印堂官,皆為流!”
所謂流。
則如朝堂欽點的地方命官一樣,是異地派遣的流官。
其實最好的辦法是,所有的官府胥吏差役都參照後世的考公製度。
但很顯然,當下的大明做不到。
所以嚴紹庭才會提議,官府衙門裡的胥吏差役之首,采用如同地方流官一樣的流吏製度。
張居正立馬眉頭一挑。
這個解決辦法,自己倒是不曾想到。
他不由當起了捧哏,替嘉靖開口詢問道:“何為流吏?”
嚴紹庭麵帶笑容:“天下之才,於皇上而言實則乃取之不儘用之不竭!”
這個時候,嚴紹庭還不忘誇一下老道長。
而實際上也確實如他所言。
天下什麼最多?
人最多!
嚴紹庭繼續說:“當下地方官府衙門,所生命官與胥吏之矛盾,實則乃是朝廷欽點命官,往往一縣僅一二人,而胥吏衙役則數十數百人,胥吏衙役皆為本地,而命官則為異地,兩相利害自生矛盾。
朝廷雖無法全數以地方官府胥吏衙役為流吏,卻可取地方官府六房各司之首主事者,為異地任之。則朝廷屆時欽點命官,上任既有助力。”
官吏矛盾,其實並不是個容易解決的問題。
如果真的是件容易的事情,老道長就不會猶豫徘徊,懸而不決。
嚴紹庭心中也清楚,自己這個法子,也不過是給往後地方官府的縣令、知府多找些幫手而已。
但隻要多些外地人,總能讓地方上多一些相互壓製,不至於地方全被本地士紳豪強把持。
這其實就是摻沙子的招數。
算不得高明。
但勝在可行。
嘉靖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
因為他也看出了這個法子的可行之處。
但他仍然詢問道:“如何取異地之人為流吏?”
法子是可行的。
但人從什麼地方找,卻是最關鍵的。
嚴紹庭當即開口:“天下秀才數十萬,舉人十數萬。百萬讀書人,而每科卻僅有進士數百人。治民之才,或不精通經學文章,卻亦可用之。”
說完了開篇。
嚴紹庭終於是沉聲說出自己最終的計劃。
“臣請陛下降下隆恩,昭告天下。”
“此後朝廷取天下秀才、舉人,為籍貫之外府縣吏首,稱之為待官生,以太祖高皇帝考官之法,九年為期,期滿無錯,則授之以同進士出身,初任一縣丞或令。”
“則,天下無望恩科高中之才,自不會嫌為吏,而為待官生,仕途亦有新望。”
說完之後。
嚴紹庭長出了一口氣。
其實,在剛剛提出的摻沙子的招數之後。
他真正要提的,就是此刻的算得上是大明版的保送生製度。
天下讀書人,自然都是以恩科高中為終生目標。
但這些人也不全都是傻子。
可能經曆兩三次春闈或鄉試不中後,也會知道自己在科舉一途是沒有希望的。
但這些人往日裡又會礙於情麵,自然不願意屈身官府為吏。
更多的,可能會如當初的徐渭一樣,投靠在某一個大官手下作為幕僚師爺。
但現在。
自己給了這些人一個保送的機會。
朝廷現在用他們,也不是將他們當做胥吏,而是待官生。
這名稱就如同字麵意思一樣。
是等待授予真正官職的生員。
雖然乾的還是一樣的事情,但名義上卻更加的好聽,也算是給了這些讀書人一個可以說道說道的麵子。
而且隻要乾滿九年,差事無錯,就能保送一個同進士的出身,然後就可以被授予真正的官身。
這算是為天下讀書人重新開辟了一條道路。
同時也為某些權貴做出了對應的限製。
九年,必須是要乾滿的,彆想鑽空子。
麵子照顧到了。
前途也給到位了。
於情於理,即便會有些死腦筋覺得這是讓他們屈尊降貴,但大多數人恐怕會欣然接受。
畢竟。
在永遠科舉無望和乾滿九年就能拿到保送名額,真正入仕為官相比。
就是傻子都能分的出來輕重。
至於說麵子?
能當官,就是最大的麵子!
現在就看老道長會不會給天下讀書人開這個口子。
…………
月票月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