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陸繹風一陣的從外麵鑽進屋子裡。
帶著渾身的寒氣和積雪,衝到了嚴紹庭和徐渭跟前。
兩人不禁皺眉,啐了一嘴。
嚴紹庭看向徐渭,眼中帶著好奇,而後才看向陸繹。
“海瑞上奏疏,說什麼事了?”
陸繹卻是將徐渭麵前的茶杯搶了過來,一飲而儘。
然後才從懷裡掏出一份厚厚的奏疏抄本。
“這個海剛峰,寫的老鼻子多了。”
“姐夫你等著,我讀給你們聽。”
說著話,陸繹還在大口的喘著氣。
嚴紹庭翻翻白眼:“給徐先生,你那三瓜兩棗的本事,字能認全?”
陸繹瞪大雙眼,麵露悲憤。
姐夫罵我沒文化!
可他還是乖乖的將抄本遞到了徐渭手上。
然後搬著凳子,湊到兩人跟前,那隻手頗是狡猾的遊走在兩人中間的茶果桌子上。
不多時。
那張嘴就已經被塞得鼓鼓囊囊。
徐渭接過抄本,看了一眼封皮。
“臣海瑞陳情國朝之治謹奏。”
奏疏,確實是陸繹說的那份。
嚴紹庭點點頭,示意徐渭翻開裡麵的內容。
徐渭嗯了聲,翻手打開抄本。
隻是看了一眼,卻是眉頭大皺。
“臣,都察院監察禦史、南直隸巡撫衙門通判,海瑞,跪奏諫:……”
嚴紹庭亦是眉頭一緊。
若是按照常例,如他這樣的朝中官員,上奏皇帝。
開頭隻需要用奏諫即可。
而海瑞這一次,卻是用了跪奏諫三個字。
這是要諫一把大的啊!
嚴紹庭心中不由一緊。
那個鐵頭娃,彆提前給自己弄進詔獄裡啊。
而徐渭則是繼續對著海瑞這篇洋洋灑灑近萬字的奏疏,誦讀下去。
到底還是多年的老學究。
隻是對著抄本讀,徐渭卻猶如是代入到了海瑞持筆書寫這篇奏疏時的情感。
一時間屋內,陰陽頓挫,感情豐富而又真摯。
嚴紹庭則是皺緊眉頭。
這篇奏疏開頭,自然是要有切題的地方。
海瑞用的就是徽州府一個稱之為‘人丁絲絹’的稅課入題。
然後就是從太祖洪武皇帝開始舉例,一路說到現如今的嘉靖朝。
核心要點就是。
朝廷上上下下,要行好事、當好官、做好人。
隨後。
徐渭對著抄本,話鋒一轉,語氣也多了幾分殺伐之意。
“何以雲用人行政尚未儘改也?蓋其人雖已致法,而四十年來,其變更祖宗之成例,汲引一己之私人,猶未嘗平心討論。內閣、六部各衙門庶務,誰為國家之成法,誰為和?所更張,內閣、六部以及各衙門之人,誰為國家所自用之人,誰為和?”
到了此處。
海瑞這篇陳情國朝治疏,依然是殺氣騰騰,劍指朝堂文武百官。
嚴紹庭眼前一陣恍惚。
好似是看到了那個海剛峰,拔劍四顧心茫然,最後怒指朝堂之上袞袞諸公,滿臉漲紅,憤懣不已。
而徐渭的聲音卻還在繼續。
“何以言風俗則日趨卑下也?士大夫漸不顧廉恥,百姓則不顧綱常。然此不當責之百姓仍當責之士大夫也。
“以臣所見,四十年來,有尚書、侍郎甘為宰相屈膝者矣;有五寺、九卿之長,且年長以倍,而求拜門生,求為私人者矣;有交及宰相之僮隸,並樂與僮隸抗禮者矣。
“太學三館,風氣之所由出也。今則有昏夜乞憐,以求署祭酒者矣;有人前長跪以求講官者矣。翰林大考,國家所據以升黜詞臣也。今則有先走內閣六部之門,求認師生,以探取禦製詩韶者矣;行賄於門闌侍衛,以求傳迅倩代,藏卷而出,製舊而入者矣。
及人人各得所欲,則居然自以為得計。夫大考如此,何以責鄉會試之懷挾替代?士大夫之行如此,何以責小民之誇詐夤緣?輦穀之下如此,何以責四海九州之營私舞弊?”
嚴紹庭臉色愈發繃緊。
他已經能想到,當海瑞對著朝堂之上文武百官,怒罵這些人不顧廉恥、營私舞弊,朝堂之上那些公卿們,此刻又是何等的憤怒。
隻是。
海瑞的罵,就此停止了嗎?
並沒有。
徐渭已經在翻動著抄本,開口出聲,情感倍至的誦讀著。
“何以言言路似通而未通也?九卿台諫之臣,類皆毛舉細故,不切政要。否則發人之陰私,否則快己之恩怨。即十件之中,幸有一二可行者,發部議矣,而部臣與建言諸臣,又皆各存意見,無有不議駁,並無有不通駁,則又豈國家詢及芻蕘、詢及瞽史之初意乎?”
嚴紹庭在旁聽之,強忍著讓自己不曾發笑。
這個海瑞。
自己就是監察禦史,卻也將朝堂之上的科道言官們罵了一頓。
陸繹則是眨了眨眼。
將嘴裡最後一點東西吞進肚子裡。
他這會兒才發現。
姐夫高見啊!
自己果然是沒文化了。
要不是徐先生,這個海剛峰奏疏裡的字眼,自己老鼻子多的不認識了。
而嚴紹庭。
已經無法想象。
當老道長傳下口諭,將海瑞這篇奏疏傳曉朝堂文武百官的此刻。
那些人會是何等麵目了。
……
嘭!
一聲巨響。
“兀那海瑞!仰仗陛下恩賜,竟然唁唁狂吠,羞辱朝堂文武臣工!”
“老夫絕不能容忍此等欺世盜名之徒,竊據朝堂之上!”
“氣煞老夫!”
“徐閣老,這件事我等還望閣老領銜,在聖前彈劾此獠,奏請陛下嚴懲不貸!”
“若海瑞不除,我等如何安坐朝堂?”
茶室內。
大明內閣次輔徐階,臉色陰沉的坐在上方。
禮部尚書嚴訥、兵部尚書楊博、刑部尚書潘恩、吏部左侍郎李春芳,以及一乾徐係在朝要員,紛紛是麵露憤怒。
言辭振振之下,便是要將海瑞嚴懲,徹底打壓下去,乃至於事實性消滅。
麵對群情激奮。
徐階隻是看向自己的幕僚師爺。
“繼續。”
“往下念。”
幕僚師爺麵色不安,看著眼前這幫尚書、侍郎、九卿憤怒之色。
他隻能是低著頭,小心翼翼的繼續念下去。
“何以言吏治則欲治肅而未肅也?吏治一日不肅,則民一日不聊生,而欲天下之臻於至治不可得。
“夫欲吏治之肅,則督、撫、藩、臬其標準矣。試思四十餘年以來,督、撫、藩、臬之貪欺害政,比比皆是。此外,官大省、據方麵者如故也,出巡則有站規、有門包,常時則有節禮、有生日禮,按年則又有幣費。升遷調補之私相饋謝者,尚未在此數也。
“以上諸項,又寧增無減,寧備無缺,無不取之於州縣,而州縣則無不取之於民。錢糧漕米,前數年尚不過加倍,近則加倍不止。督、撫、藩、臬以及所屬之道、府,無不明知故縱,否則門包、站規、節禮、生日禮、幣費無所出也。
“而州縣亦藉是明言於人曰:‘我之所以加倍加數倍者,實層層衙門用度,日甚一日,年甚一年。’
“究之州縣,亦恃此督、撫、藩、臬、道、府之威勢,以取於民,上司得其半,州縣之入己者亦半。初行之,尚或有所畏忌,至一年二年,則已成為舊例,牢不可破矣。訴之督、撫、藩、臬、司、道,皆不問也。
“千萬人中,亦或有不甘冤抑,赴京上控者,然不過發督、撫審究而已,派欽差就詢而已。執事試思百姓告官之案,千百中有一二得直者乎?
“即欽差上司稍有良心者,亦不過設為調停之法,使兩無所大損而已。若欽差一出,則又必派及通省,派及百姓,必使之滿載而歸而心始安,而可以無後患。
是以州府亦熟知百姓之伎倆不過如此,百姓亦習知上控必不能自直,是以往往至於激變。”
此言一出。
又是滿室震怒。
依著海瑞此言,那就是舉朝皆無一好官。
上至朝堂,下至地方。
百官百衙,皆為蠹蟲群聚之地。
徐階臉色愈發陰沉,冰冷如墨。
隻是。
依舊是那個道理。
人世間。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是不相同的。
“好!”
“罵得好!”
內閣。
班房之中。
高拱拍案而起,看著眼前誦讀海瑞陳情國朝治疏的袁煒,滿臉漲紅,雙眼發亮。
“袁閣老,快快繼續往下讀!”
袁煒點點頭,看向坐在上方的嚴嵩,以及空著的本該屬於徐閣老的位子。
“臣海瑞跪奏:竊念臣以菲材,蒙陛下拔擢,置之憲台,俾司筆削,恩遇已逾涯分。茲值東南,踏足徽州,惟念時事多艱,不敢緘默,謹以微末之見,仰瀆宸聰。
竊見近年以來,吏治不清,民生多艱,而朝廷之上,猶複粉飾太平,不肯正視現實。臣以為,若吏治一日不肅,則民一日不聊生,而欲天下之臻於至治不可得。夫欲吏治之肅,則督、撫、藩、臬其標準矣。試思四十餘年以來,督、撫、藩、臬之貪欺害政,比比皆是。
臣觀當今之世,上有聚斂之臣,下有侵漁之吏,民窮財儘,國匱民貧,此非細故也。臣愚以為,宜速加整頓,嚴查貪腐,以肅官方,以安黎庶。否則,國家元氣日益耗損,終將難以為繼。
臣海瑞愚昧無知,言不儘意,惟願陛下覽臣奏章,深思熟慮,早作決斷,以救蒼生於水火之中。臣不勝惶恐待命之至,謹奏。”
一篇近萬字的奏疏,終於是在袁煒的嘴裡,緩緩落幕,到了尾聲而結束。
袁煒小心翼翼的放下手中奏疏抄本,有些不安的看向嚴嵩和高拱。
嚴嵩沉默不語,好似打盹睡著了一樣。
而高拱卻是鼓起了掌。
雖然未曾明言,但袁煒知道。
海瑞這篇要整頓國朝吏治的奏疏,深得高閣老喜愛。
而在班房外。
翰林修撰、中書舍人高翰文,則是從門口小桌子後探頭看向班房裡,滿臉驚恐和佩服。
這個海瑞。
當真是個不怕死的!
隻是這一下。
卻是實實在在的將滿朝文武百官,都給罵進去了。
嚴府。
徐渭也已將抄本放下,目光看向了嚴紹庭。
“海禦史此舉此疏,恐怕是要自決於朝堂文武百官之外了。”
嚴紹庭卻是淡淡一笑:“何以?不至於如此。”
徐渭目光一轉,麵露笑容,點頭道:“侍讀所言極是,高閣老此刻大概是歡喜不已的。”
隻有陸繹眨了眨眼。
“那接下來做什麼?”
嚴紹庭和徐渭對視一眼,兩人都看向了陸繹。
嚴紹庭看向外麵。
雪。
不知什麼時候停了。
灰蒙蒙好些日子的天空,也開始漸漸放亮。
他臉上露出了笑容。
“雪停了。”
“天晴了。”
“咱們啊,也該曬一曬太陽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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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