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通惠河碼頭外。
嚴紹庭就默默的注視著正在從船上轉運銀子的碼頭。
一名身著紅袍的官員,在幾名婢女的伺候下,就坐在碼頭上擺設好的桌案後。
頭頂。
還撐著一把大傘。
這人便是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欽差查辦兩淮鹽務、東南商稅的鄢懋卿了。
瞧著一整箱的銀子被力夫們弄翻在地。
鄢懋卿張嘴便罵了起來:“一幫廢物!是沒吃飽啊!耽誤了本官將銀子送給陛下,小心把你們都淹死在這河裡!”
力夫們慌慌張張,滿臉不安的收拾著地上的銀子,重新裝進箱子裡。
這時候。
又有一隊身著羅衫,麵遮絲巾的女子,個個身段曼妙,自船上走了下來。
鄢懋卿當即雙眼放光,眼神都直了。
但是很快,他就轉移視線,連連擺手。
“都去馬車上!都去馬車上!”
“仔細了,莫要磕著碰著。”
“成沒用的了!”
在這些麵目遮掩的女子們都下了船,進了馬車裡。船上才有一幫手拿著各式樂器的男男女女走出船艙,到了碼頭上。
這時候,鄢懋卿的臉色便稍顯自然了些。
但還是帶著些客氣。
“各位大家,可要慢一些。”
“那邊馬車都備好了。”
“等進了北京城,咱們就可以歇著了。”
這顯然是一個樂班子。
雖然鄢懋卿顯得客氣。
但他們這些人卻不敢拿大,從鄢懋卿麵前走過,紛紛躬身作揖。
等到這些人也都上了馬車後。
碼頭上除了官兵,便隻有那些從船上將一箱箱銀子搬下來的力夫。
鄢懋卿的臉色就變得凶狠了起來。
“手腳都麻利些!”
“誰敢再打翻了,給你們全都砍了!”
“快些!”
力夫們不敢懈怠,紛紛咬緊牙關,將那一隻隻沉重的大箱子搬上碼頭。
一艘船搬空後,很快就由兩岸的纖夫拉著船,從碼頭上挪開,讓給下一條船。
然後碼頭上的力夫們,便繼續重複著,上船將裝滿銀子的大箱子抬下碼頭,搬上碼頭上的牛車。
一艘船搬空,便是下一條船。
而有官兵提前封鎖通惠河碼頭,外麵想要用碼頭的百姓們,也隻能乾等著。
岸邊樹下。
嚴紹庭瞧著碼頭上搬運木箱子的力夫們。
卻是忽然低聲開口道:“鄢懋卿沒有那麼多銀子。”
陸繹當即回頭看向姐夫:“沒有千萬兩?那這消息怎麼傳出來的。”
嚴紹庭看向小舅子:“真要是有千萬兩,隻怕這會兒兩淮之地真就要造反了。”
千萬兩銀子。
也就隻存在於那些浮誇的話本上。
大明朝如今一年才多少的財稅收入,其中又有多少是折算成銀子的。
而且現在還沒有到隆慶開海的時候。
中原白銀存量並不多。
得要等到開海之後,歐洲從美洲搶奪來的,以及在東南亞開發出來的白銀,才會流通到中原。
想到這個問題。
嚴紹庭不禁想到等幾年後,隆慶開海,隨著白銀大量湧入,中原又將會因此陷入到另一個怪圈之中。
銀子多了。
但百姓的生活,卻會因此而變得相對更艱難起來。
泥腿子出身的老朱,在大明創立之初,很多方麵的製度根本就沒有好好的製定。
尤其是貨幣經濟製度。
開銀行?
嚴紹庭想了想,便搖頭否決了這個念頭。
隻有傻子才會認為,能在這個時代開銀行,平衡國家財政貨幣經濟。
那至少是要有足夠快速的信息傳遞,才能達成的事情。
但是。
“黃金,白銀,銅錢……”
嚴紹庭低聲念叨著。
陸繹麵露不解:“姐夫你在說什麼?”
嚴紹庭抬起頭,麵上微微一笑,搖了搖頭:“沒什麼。”
他隻是想到了黃金、白銀錨定的事情。
以黃金、白銀等價交換錨定貨幣的金本位製度,才是符合當下大明朝的製度。
什麼階段,什麼樣的社會局麵,什麼樣的前置條件,才是決定貨幣經濟體係的關鍵因素。
天底下,沒有人能一口吃成個胖子。
拋開現實空談是要不得的。
在陸繹搖頭晃腦的疑惑眼神下。
嚴紹庭雙眼閃著光亮,注視著忙碌不已的通惠河碼頭。
“每盎司三鎊十七先令十又五分便士。”
嚴紹庭麵露笑容。
雖然大明不一定需要一切照辦,但這卻是個可以借鑒的方向。
屬於大明的貨幣政策。
這件事眼下倒是可以提前落子布置起來了。
陸繹眨著眼,看著又開始癲言癲語的姐夫,肩頭一顫,眼神挪開。
免得自己也和姐夫一樣。
癲了。
姐夫癲,能升官發財。
自己要是癲了,恐怕明天就要被開革回家。
於是。
本來偏過頭的陸繹,又回頭看向嚴紹庭,更是給了一個讓嚴紹庭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的眼神。
陸繹卻是麵露期待。
姐夫您繼續癲!
越癲越好!
您夠癲,弟弟才能跟著一起升官!
嚴紹庭則是看向陸繹,詢問道:“眼下京中一兩黃金能抵幾兩白銀?”
這個事情,自己實在是不了解。
大明朝內閣首輔家的子弟,當朝新貴,什麼時候需要自己花錢了?
嚴紹庭露出一副我不懂錢的表情。
陸繹麵露疑惑,解釋道:“國初太祖爺定的,一兩黃金抵四兩白銀,不過眼下一兩黃金在京中能抵五兩白銀,有些地方能抵六兩。”
“五換,六換了啊。”
嚴紹庭點頭念道著。
五換、六換,這是專用詞,一直都是用來形容黃金白銀兌換比的。
如果沒記錯的話。
等到歪脖子樹那位的時候。
這個比例,已經變成十換了。
即一兩黃金,抵十兩白銀。
而不穩定的貨幣兌換,會導致很多問題。
而且等開海之後,大明的錢多起來,也會是一個問題。
光有錢,卻無法正常使用。
還得要想法子,在將來將那些錢都用出去,轉化為生產力以及提高大明整體百姓的生活水平。
一個龐大而複雜的命題。
出現在了嚴紹庭麵前。
以至於他陷入沉思之中,而不自知。
陸繹則是悄默聲的抽了一眼嚴紹庭,麵露不解。
姐夫的腦袋怎麼看著大了一圈?
長腦子了?
不見嚴紹庭有反應,陸繹隻能掰了根紙條塞在嘴裡。
一直等到好幾個時辰後。
通惠河碼頭上卸銀子的船隊,這才將所有的木箱子卸下。
坐著那些遮麵女子和樂班的馬車走在最前麵。
拉著一隻隻沉重的木箱子的牛車,則是走在後麵。
前後左右,烏泱泱一大群的官兵,警惕的護衛著整個隊伍,開始向著京城過去。
等到最後的牛車走完。
通惠河碼頭上封鎖的官兵們,這才結隊一去而空。
被堵在碼頭外的人群,也一窩蜂的進了碼頭。
或是登船南下,或是迎接友人。
人群中,被陸繹喊醒的嚴紹庭,牽著馬站在碼頭不遠處。
一艘艘商船停靠在碼頭上,上下旅人貨物。
當一艘掛著嚴字旗號的商船停靠在碼頭上的時候。
陸繹眼前一亮。
“姐夫,是小雀兒的船。”
嚴紹庭看了一眼前麵擁擠著的人群,麵露無奈。
但是那頭。
卻忽的有一名身穿官府皂服的中年男子,卻是帶著幾名碼頭上的官兵,殷勤的湊了過來。
“小的參見嚴侍讀。”
“嚴侍讀今日是要出行還是接人?”
說著話,這小吏已經指示著官兵將碼頭上擁擠的人群驅散。
嚴紹庭皺眉看了一眼對方,終於是帶著陸繹到了碼頭邊。
“伱是認識我?”
停下腳步,嚴紹庭詢問了一聲這名通惠河碼頭上的小吏。
小吏依舊是滿臉的笑容,點頭哈腰的:“侍讀是貴人,小的之前去京中衙門辦過事,遠遠的見過侍讀一麵,便不曾再忘了。”
陸繹嗬嗬一笑。
這小吏說話倒是漂亮,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嚴紹庭則是看了陸繹一眼,而後對小吏解釋道:“家弟與幾位友人抵京,領了我家老爺子的令,過來接一下人。”
小吏臉上頓時露出一個誇張的表情。
“原來是閣老的意思,小的這就安排好馬車,送府上的公子和友人乘車回京。”
說著話。
這小吏也不管嚴紹庭是否同意,便忙著呼喊了起來。
很快就有一架馬車出現在碼頭上。
小吏又說道:“侍讀不必管,等這馬車送了府上的公子回府,他們自己會趕車回來的,不耽誤事。”
看著這小吏如此殷勤,嚴紹庭也隻能是泰然受之。
陸繹這邊,也從袖中取出一枚碎銀子,丟到了小吏說上。
“馬車用了,該給的銀子不能少,多出來的算是讓你手下兄弟們買酒吃。”
小吏本來還要拒絕。
但見陸繹這般說,便隻好是收下,滿臉笑容的一轉眼,那銀子就從他手上消失不見。
“如此,小人隻能厚臉謝過侍讀的賞。”
嚴紹庭隻是隨意的揮揮手。
他的目光已經看向掛著嚴家旗號的商船。
自船艙裡。
頭先,就是一名身穿儒服,卻身高過六尺(明製一尺31.1c),膘肥體壯,虎背熊腰的年輕人滿臉憨態笑容的走了出來。
跟在年輕人身後的。
則是一名身著道袍,臉上蓄有長須,頭戴蓮花冠,手拿拂塵,足蹬蓮花鞋的道人,眼珠子直轉溜,透著一股子賊眉鼠眼模樣的打量著外麵的碼頭。
至於說道門的仙古道風。
那是半點都沒有!
在兩人後麵,便是一名同樣絲巾遮麵,身著一水對襟衫裙,身段凹凸有致的女子。
而後便是幾名身著勁服的護衛。
不等嚴紹庭反應過來。
那頭先的魁梧少年,便是臉上一喜,張開雙臂。
“哥!”
嚴鵠一聲大喊,張著雙臂,雙足用力,就這麼從船上跳下,穩穩的站在了碼頭上。
連帶著,船隻整個兒的都是一陣晃蕩。
而在他後麵的那名道人,卻是好一陣的手忙腳亂,拂塵胡亂的揮舞著。
道人咿呀呀的一陣怪叫:“嚴公子,您這是要讓貧道進京前還洗個澡淨身啊!”
道人罵罵捏捏的踩著木板,走下船。
然後就從嚴鵠的身後,探出一顆腦袋,賊眉鼠眼的打量著站在碼頭上多時的嚴紹庭,隨後又立馬縮回腦袋。
至於絲巾遮麵的芸娘,便顯得姿態優雅。
即便船和碼頭之間的木板不停地晃悠,但她卻好似是在上麵輕舞著一般,就那麼輕飄飄的到了碼頭上。
嚴鵠則是憨頭憨腦的搖晃著,衝到了嚴紹庭麵前。
不等嚴紹庭後退。
嚴鵠便一把緊緊的抱住了嚴紹庭。
“哥!”
“俺來啦!”
“小雀兒想死你了!”
而被弟弟嚴鵠抱在懷裡的嚴紹庭,雙腳已經完全離地,頭腳向後,身子成了一個反弓形。
他漲紅著臉,吃力的說道:“快!放我下來!放下來!”
嚴鵠則是滿臉喜悅的點頭:“嗯!好的!”
噗通一聲。
嚴紹庭踉踉蹌蹌的落地。
他皺緊眉頭,抬著頭狠狠地瞪了一眼嚴鵠。
最後卻隻能是無奈長歎。
“走!”
“跟我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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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