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明黃綢緞上,放著兩份奏本。
一份自兵部發書,上書奏浙江抗倭戚繼光部大勝事。
另一份,則是剛剛接到消息,趕到西苑的錦衣衛指揮僉事陸繹送來的奏本。
玉熙宮內道台上。
嘉靖手持玉槌,麵色平靜,目光流轉。
呂芳今日不知去了哪裡,隻留下黃錦一個人伺候在皇帝身邊。
陸繹身著欽賜飛魚服,單膝跪在玉熙宮內那冰冷的金磚上。
嘉靖目光玩味的盯著陸繹。
“戚繼光台州府花街一戰,殲敵千餘?”
“是。”
“斬首三百零八,俘倭首兩人?”
“是。”
“兵部報上言稱戚繼光部此戰折損一百一十五人?”
“是。”
嘉靖冷笑了兩下,看了眼旁邊的黃錦。
黃錦會意,走到道台台階上蹲下,伸出雙手握拳輕輕的敲打著皇帝的小腿。
嘉靖又問道:“你陸繹,和朕說,戚繼光花街一戰僅死三人。”
“是。”
陸繹將腦袋深深低下。
他實在是有些不太明白,為何二姐夫好好的待在昌平那邊,卻偏偏要讓自己跑到西苑來。
他戚繼光部下死多少人又有什麼關係,反正朝廷賞賜的時候都是按照敵人的人頭算賬的。
想不明白。
陸繹隻能將其歸結為二姐夫大概又要坑人了。
嘉靖這時候卻笑了起來。
笑聲裡帶著幾分滲人。
“所以,朕是該相信兵部的奏報,還是你陸繹送來的?”
陸繹抬起頭:“聖明無過陛下,大明九州萬方皆有聖裁。”
嘉靖冷哼一聲:“狡猾!在朕麵前竟敢顧左右而言他!朕隻問你,這兩份奏報,到底哪一份是真!”
陸繹目光轉動,臉色緊繃:“回陛下的話,兩份奏報都是真。”
嗡……
玉槌敲擊在玉磬上,發出悠長悠長的低鳴聲。
蹲在台階上低著頭的黃錦,側目看了眼陸繹。
這位忠誠伯家的小子,入陛下的眼咯。
嘉靖亦是笑了起來,這一次笑聲不再滲人。
但他最後卻又是冷哼了一聲。
“朕知道,朕都知道。”
嘉靖頗有深意的念道著,而後說道:“兵部沒有作假,隱瞞戚繼光部的戰功。兵部的戰報,是浙江送上來的。
他們啊,是怕寫了真的戰報,兵部反倒會懷疑他們是不是謊報戰功了。”
說話之間,嘉靖的語氣裡充滿了嘲諷。
陸繹重新低下頭,重複著先前的話。
“聖明無過陛下。”
哼!
嘉靖臉上有些不滿,轉動脖子,斜覦著陸繹:“朕坐擁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天下九州萬方,守億兆黎庶供養,練百萬戰兵禦邊。難道,朕還容不下一個善戰將才?”
陸繹低著頭沉默不語。
這話。
他不敢答。
嘉靖有些興致乏乏。
他低語道:“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們在怕什麼?”
陸繹依舊低頭不語。
這個問題,他依舊不敢答。
嘉靖這時候卻是雙手撐膝,直起身子,目視下方:“是你那二姐夫,讓你將這件事告訴朕的吧。”
陸繹抬頭看了眼道台上的皇帝,然後又迅速的低下頭。
蹲在台階上的黃錦也抬了一下頭,想要開口,最後卻還是閉上了嘴,低頭為皇帝敲腿。
嘉靖自嘲的笑了兩下。
“是啊。”
“是啊!”
“也就隻有這小子,才是心裡記著朕的。”
“隻有這小子,敢在朕麵前說真話了!”
嘉靖身子前傾,雙目緊緊的盯著陸繹。
“說!這小子還讓你做什麼了?”
陸繹抬頭,小聲道:“回陛下,二……嚴侍讀還讓人交代微臣,將這件事的底細在城中散播出去。”
噗。
道長止不住的笑了一聲。
隨後嘉靖繃住臉,眼底卻滿是玩味神色,轉口問道:“朱時泰他們三個人,此次斬獲如何?”
陸繹回道:“此戰,首先接敵殺敵乃朱時泰麾下隊正朱鈺,共殺一十三人,為戚繼光部花街一戰斬首最多者。朱時泰此戰殺敵五人,張元功殺敵三人,徐文璧如今掌軍錢糧文書而未參戰。”
嘉靖的臉上露出滿意。
他幽幽道:“這些事,也都散出去了?”
陸繹點點頭:“都一並散出去了。”
嘉靖卻忽的再次詢問道:“朱時泰、張元功當真殺敵此數?”
……
“不可能!”
“這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北京城裡,隨著戚繼光部花街一戰的真實情況散播出來之後,無數人心中生出了質疑。
最先接到消息的是京中勳貴們。
他們對戚繼光部花街一戰隻戰損三人,並不覺得有什麼。
但如果加上朱時泰殺敵五人,張元功殺敵三人。
那這件事,就一定是假的了。
朱時泰、張元功再加上徐文璧這三個勳貴裡的酒囊飯袋,怎麼可能真的在戰場上殺敵?
指不定就是那個戚繼光為了捧三座國公府的臭腳,才故意讓人在京中散播這等假消息的。
一定是這樣的!
勳貴們震驚之餘,開始無比相信自己的推測。
而在文淵閣。
大明朝的內閣輔臣們,自然也收到了外麵忽然之間廣為流傳的流言。
“這個戚繼光難道也是媚上之人嗎!”
文淵閣裡排排坐,坐在第三把交椅上的高拱,麵色冷靜,但眼裡卻充滿了嘲諷。
伴隨著前不久老徐在聖前奏請受挫。
高拱回家後,便閉門冥想。
雖然搞不懂嚴紹庭為何會突然之間,就能在聖前獲得那般寵信,但高拱卻覺得自己該學一學這小子的風波不驚。
若是放在過去,高拱這會兒肯定是要拍桌子的了。
但現在。
高拱質疑了一句之後,便轉著茶杯,幽幽道:“過往浙江道那邊對這個戚繼光可是百般推崇,幾乎是覺得東南沿海的倭寇,隻有這個戚繼光才能徹底鏟除。
朝廷亦是信了浙江的話,對其委以重任,前不久奏請增募兵源的事,朝廷也允了。再不久,這個戚繼光手底下就能有近萬兵馬。
朝廷如此信任於他,為何此次,他竟敢替他人謊報戰功?他想做甚?”
內閣班房裡,除了高拱的質疑,餘者皆是沉默不語。
新晉內閣大臣袁煒,甚至是在椅子上挪了挪屁股,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繼續思考著今天應該寫一篇怎樣的青詞送到西苑。
坐在文淵閣頭把交椅上的嚴嵩,也隻是淡淡的掃了高拱一眼。
老嚴頭心中微微一笑。
這個高肅卿的心思啊……
當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