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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離應是,“你如何知道?”
守衛恭敬道“裴少卿派人交代過了,若是姑娘來訪,不必通傳便可放行,姑娘請吧。”
薑離心底滑過絲異樣,顧不上深究,快步入城門往大理寺衙門走,到衙門之外,大理寺值守的武衛一見她也道“姑娘請,我們大人交代過,您來不必通傳。”
暢通無阻進得衙門,武衛帶著薑離往東側裴晏處理公務的小院行去,還未走到門口,九思快步迎了出來,“姑娘來了,我們大人正在見幾位受害者家屬。”
薑離朝他身後看去,“是何人?”
九思道“是康老爺、錢大人和金公子,昨日您離開後,公子親自往幾處戲班走了一趟,今日一早又請了幾家受害者親屬前來問證,鄭大人和汪公子早上已問完離開。”
說著話,九思輕抬下頜,“您可去廊下等候。”
去廊下便可聽見屋內言談,此行本是失禮,可這是裴晏最親信的小廝之意,薑離便光明正大地走到廊廡西窗外。
“……請三慶班是在今年四月,當時是韻兒二十二歲生辰,也是她留在康家最後一個生辰,我們便張羅著給她大辦一場,和錢大人說的一樣,也是那幾出戲,當時沒出過什麼岔子,他們戲班子裡的人也極守規矩……”
說話的是康隆,他又道“韻兒為了康家鋪子生生把自己耽誤到了二十二歲,至今年三月,廣陵楊家多番催促才把婚事定了,眼看著留不了多久了,我自也想表表做大伯的心意,戲班是我請的,宴席在與我們一牆之隔的二房宅子裡辦。”
“韻兒是圖熱鬨,那康景明嘛,哼,他是不希望他姐姐早日出嫁咯,自從廣陵楊氏來人,他便把我們這些催他姐姐出嫁的當做仇人,說來說去是因為他姐姐護著他,若韻兒嫁去廣陵,他一個沒名沒分的如何在這個家立足?韻兒對這個弟弟那是沒的說,定好了婚期後,韻兒從鋪子裡支了一大筆錢,到現在都不知下落,我懷疑就是給康景明了,我記得那日生辰宴時,他最後才露了個臉,戲班子裡的人根本沒機會和他說話。”
話音落定,康隆道“大人為何查問各處戲班子與我們幾家有何來往?難道凶手是戲班子上的人?”
裴晏道“內情不便相告,金公子呢?”
金從善語聲溫潤道“吳家不擅享樂,若涵兩次聽戲,一次是在鄭家,另一次是在我們府上,但這兩次她都不是主家,幾乎沒和戲班上的人有何交集,平日裡就更不會去茶樓酒肆聽曲了,至於我,我也不愛這些,我們府上請戲班也是為了我父親,我父親聽戲多年,與詠春班茗秋師父是好友,還曾學過一手。”
裴晏應了一聲,目光往窗欞處一掃,見幾人也無可交代便不多留他們,安撫幾言,便命十安送客。
很快簾絡掀起,金從善打頭走了出來,又見到薑離,他有些驚訝,待康隆和錢詠之出來,康隆一眼認出了她,“薛姑娘怎在此?”
薑離上前來,“有事找裴大人。”
康隆眼珠兒一轉,似有些了然,這邊廂簾絡掀起,正是裴晏迎了出來,幾人麵麵相覷一瞬,魚貫出了院子。
他們一走,薑離立刻道“我知道那衣裙汙漬是何物了!”
裴晏目澤微深,“進來說話——”
薑離進門道“昨日懷疑是藥,待回府後我將沉澱之物濾了出來,但直到今日午後,我才想明白那到底是什麼,是藥,但並非尋常藥,而是香藥。”
裴晏倒未聽過,“何為香藥?”
薑離語聲疾快,“以香入藥,除甘草、肉桂、莪術、丁皮之外,我發現藥粉之中還有丁香與藿香,可能還有甘鬆與青木香,此方可調理脾胃,但有傳言久服可令人通體生香,坊間有以此方作湯藥者,亦有煉蜜成丸喚作香身丸的,但所用者多為女子,若有男子服用此藥,多半也是戲伶或秦樓楚館之人。”
裴晏道“戲伶與此前的線索合了上。”
說至此,他又眸光微動“除了藥鋪外,典賣胭脂水粉的鋪子隻怕也賣此藥。”
不等薑離接話,他喚來十安,“讓盧卓過來。”
十安應聲而去,裴晏一邊提筆寫下香藥方子一邊和緩問“是如何發現後幾味藥的?”
薑離道“昨日晚間回府後,徐老夫人下了帖子請我過府看診,直到今日在徐老夫人那裡聞到了一種異香,我才辨出遺漏了什麼。”
她又問“付姑娘那謠言可有線索了?”
裴晏寫好香方,肅聲道“在東市查到了一個疑似散播謠言的年輕男子,在玉真觀也查到了當日去打探付雲慈失蹤經過之人,我已找來證人畫了畫像,但證人記憶模糊,畫像不慎準確,尚未查到此二人下落。”
薑離欲言又止,這時盧卓快步而來,“大人有何吩咐?”
裴晏遞上香方,“你立刻去各大藥鋪,看看哪家賣過以此方開的香藥,尤其主意六月以來頻繁開藥的,有一二藥材不同也無妨,再讓馮驥帶人往凝香閣、浮香齋與林下春堂這些大的脂粉鋪子和香鋪走一趟,看看他們是否賣有類似的香身丸,若有便各買一樣帶回來,再派人往東西市風月之地打探城中哪些地方喜好此物。”
盧卓應是,忙往前衙調集人手。
這時薑離若有所思道“這香身丸所用藥材尚算尋常,但香料卻不便宜,兩位死者前後隔三月遇害,若是尋常人家,不易負擔三月,將香身丸散落各處的可能性也不算大,凶手應不缺銀錢……”
裴晏這時道“更有甚者,凶手很可能自己便賣此藥。”
此言令薑離心緊,“你是說藥鋪與香鋪?”
裴晏頷首“凶手狡猾,幾乎不留任何線索,能在分屍之地蹭上香藥,隻能說明他對此物見怪不怪,這才失察讓死者衣物帶了出來。”
“大人所言有理。”薑離頗為讚同,“如此便可排除戲班中位份不高之人,一來銀錢難已負擔,二來他們服用此物對自己並無助益。”
裴晏聞言從書案上拿起一份名單來,“這幾日排查戲班和各處雜戲伎人,發現懂得易裝之人不少,但能惟妙惟肖模仿他人聲音者並不多,除了片刻前他們三人提到過的兩大戲班之外,大理寺與金吾衛還滿長安走訪了十多家酒肆戲樓,查了戲伶伎人一百多後,隻得了這五人的名單,但此五人都有不在場證明,考慮到凶手有兩人,今日開始,戲班這條線索上隻重點排查此五人是否有作案嫌疑。”
薑離接過名單,眼風一掃道“程方荀……”
三字剛出,薑離便暗道不好,果然裴晏有些意外,“姑娘知道此人?”
程方荀是天音樓的老師父,當年李策為了學戲硬拜入他門下,薑離彆的人不知,對此人印象卻頗深,她滿腹心思在命案上,竟忘記自己不該知此人。
薑離唇角微抿,“聽說過。”
裴晏深深看她一眼,並不追究,隻繼續道“程方荀年過五旬,如今還重病在身,他作案的可能性不大,但他門下有好幾位徒弟,將他那模仿人聲之技學了幾分去。”
薑離握著名單的指節微緊,“徒弟?”
裴晏道“有四五人尚在排查中。”
薑離腦海浮起李策的影子,口中淡淡道“受害者有五人,要確定嫌疑對象是否有不在場證明應算容易,就看香藥這邊有何線索能與之對上。”
正說話間,九思又端著兩杯熱茶進來,“姑娘請用茶,今日是新得的霍山黃芽,小人剛剛煮好,請您嘗嘗。”
薑離接過茶盞,眼風一掃,便見裴晏若無其事飲茶,一副當真飲慣了的模樣,薑離輕撥著茶湯浮沫,忍不住問“長安八大名茶,霍山黃芽並不在列,且此茶回甘頗為澀口,大人怎會喜好此茶?”
裴晏平靜道“有位故人曾好此茶。”
薑離指節收緊,盞蓋與杯身相錯,發出輕微呲響,正不知如何接話,外頭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隨即簾絡一起,付雲珩走了進來——
“鶴臣哥哥,是不是有新線索了?”
見薑離也在,付雲珩麵露欣然,“薛姑娘。”
薑離點了點頭,一旁裴晏道“薛姑娘剛帶來新發現,那藥漬乃是香藥,如今正命盧卓幾人去查香藥可能之來處。”
薑離又問“你姐姐如何了?”
付雲珩憤然不減,“昨日姑娘走了,姐姐麵上沒什麼,卻是整夜都未再說話,她性子和軟,受再大的委屈也隻會怨怪自己,偏偏我們理虧,拿徐家毫無辦法。”
薑離不甚讚同道“是誰理虧,查清謠言來處才知道。”
付雲珩未多想,點頭道“到時候知道是謠言,我倒要看看徐令則是何態度,不過薛姑娘也不必太過擔心,姐姐用藥如常,身子尚好,翠嬤嬤照料的亦十分仔細,我今晨離府時,兵部侍郎府上的虞姑娘去探望姐姐,看姐姐已能起身走動,她還說不要姐姐悶在府裡,過兩日請姐姐赴雅集發散發散。”
薑離麵色果真鬆快半分,“躺夠十日確可走動,但定要小心。”
盧卓幾人此去一時半刻回不來,薑離又到放著公文的書案旁翻起案情記載,昨日她一目十行看得疾快,今日則隻看汪妍的記錄,付雲珩見狀問“姑娘有何疑問嗎?”
薑離搖頭,“我隻是在想凶手何以第一個選擇汪妍。”
裴晏這時道“初接手案子時我亦想過此問,還專門調查了汪家上下,調查後並未發現疑點,汪妍在家中頗受寵愛,案發後她父母親悲痛欲絕相繼病倒,隻有哥哥支撐門庭,那日在義莊你也看到了,他哥哥隔幾日便去義莊一次。”
薑離看著文書,“汪妍去凝香閣的次數頗多。”
裴晏又道“凝香閣在東市,距離汪家不遠,且她和康韻也算認識,再加上她未出事之前浮香齋還未有如今的名頭,去凝香閣也算正常,但自從康韻出事,康景明無心打理凝香閣後,大家便多往浮香齋去了,鄭冉去林下春堂和浮香齋較多,吳若涵和錢甘棠待嫁期間則隻去浮香齋……”
薑離心頭滑過絲古怪,但望著文書記錄,卻又琢磨不出怪在何處,她定了定神,隻更仔細地翻看,如此等了小半個時辰,馮驥先一步回來。
他披著一身寒意進門,“大人,買到了香身丸。”
他手中抱著三個錦盒,“凝香閣這三個鋪子都賣有香身丸,還不止一種,但配方不儘一樣,小人把現有的幾種買了回來,其他香鋪雖也賣的有,但配方大同小異,屬下跑了一圈後得知如今賣得最好的是浮香齋的木香香身丸,據說吃上兩月便可通體透香,屬下便問了這半年來最常見的主顧,令她們寫了一份名目。”
放下錦盒,馮驥又從懷中掏出名單給裴晏,薑離上前道“拿六個空茶盞來。”
九思應聲而去,不多時捧來六個白瓷茶盞,薑離將每種香丸倒出一粒放入茶杯,再倒上少量清水化開,一股子更明顯的幽香便彌漫出來。
她仔細分辨片刻,道“凝香閣和林下春堂都有豆蔻香身丸與茯苓香身丸,配方隻相差一兩味藥材,凝香閣的豆蔻香身丸多了香附子與當歸,少了甘鬆。林下春堂的茯苓香身丸多了桂心與麝香,少了川穹。浮香齋是木香香身丸和透體麝臍丹,透體麝臍丹與汙漬配方相差極大,木香香身丸比那汙漬多了木香與檀香,還有砂仁。”
薑離沉吟片刻,“排除最不像的,便隻有浮香齋的木香香身丸與凝香閣的豆蔻香身丸最為可疑,但因汙漬乾結日久,有些藥粉已難辨性狀,這二者難定其一。”
裴晏已經看完那份名單,安撫道“但能確定兩家,便先從這兩家入手便可,這份名目你可看看,薛沁也在其上——”
薑離接過名單,剛看一眼便麵露詫色,付雲珩也上前來,很快驚道“真有薛二姑娘,虞姑娘怎麼也買過,還有慶安伯、安遠侯家這些勳爵人家的小姐,慶陽公主殿下也買了!浮香齋這半年的生意真是紅火……”
裴晏當機立斷道“凝香閣的名目也要查,此外,這兩地亦需搜查排除嫌疑。”
馮驥道“大人,眼下外頭不知案情,咱們以何種名目搜查?”
裴晏看向付雲珩,“我記得上月金吾衛曾在長安緝捕過一次江湖匪徒?”
付雲珩立刻點頭,“不錯,說是上月來了四個小魔教中人,搶了城南一家銀號,金吾衛抓了兩個,還有兩個同夥跑了,如今還在審問下落。”
裴晏看向馮驥,馮驥點頭“屬下明白了。”
馮驥轉身離去,付雲珩這時眼珠兒一轉,問薑離道“薛姑娘自江湖而來,可知道那小魔教的名號?”
薑離麵不改色,“你是說滄浪閣?”
付雲珩好奇,“是啊,你們江湖中人不稱他們是小魔教嗎?”
薑離想了一想,“倒也有人喊。”
付雲珩再上前半步,“那你有沒有見過他們那位閣主?”
見薑離迷惑,付雲珩道“沈涉川啊!”
大周立朝兩百餘年,當年太祖打天下時,得了不少江湖豪雄相助,後來每一朝,朝廷與武林皆和睦共存,互通有無,對江湖享有盛名者,世家王侯以誠招攬,高居廟堂者若向往江湖逍遙,也有不少拋卻高官厚祿於武林中開宗立派的。
付雲珩所問之人,便是其中十分特殊的一位,此人表字“涉川”,單名一個“渡”字。
十三年前,十五歲的沈涉川還是長安城人人皆知的工部侍郎公子,他是武學奇才,六歲拜入淩霄劍宗學武,十四歲便是武林百戰榜上高手,再加上他生得瀟灑俊逸,每每打馬過朱雀街時,總有許多女兒家向他投花示好。
然而正是那一年,其父沈棟因貪腐獲罪而亡,其母曲雪青自戕殉情,沈涉川喊冤不成逃往江湖,短短三月後一個叫“滄浪閣”的門派出現在了武林中,與此同時,參與沈棟貪腐案的七八位官員陸續死於非命,沈涉川廣發告令,宣告是他所為。
一時間朝堂震動,景德帝大怒,懸賞發至武林,因賞金豐足,成千上萬的江湖人士圍捕絞殺,沈涉川率滄浪閣反抗,幾乎與半個武林為敵,便得了小魔教之稱。
薑離搖頭,“我便是遇見過,也不知那人是不是他。”
付雲珩蹙起眉頭“原來是真的?說他後來落入赤火幫手中,那赤火幫用雷火布置陷阱抓到他,他被雷火所傷毀了臉,還受儘折磨,縱然最後還是逃了,但人啞了,還再未露過真容,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薑離不置可否,似乎對這段江湖軼事不感興趣,見外頭天色已晚,盧卓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便起身道“時辰不早了,我府中還有事,便先告辭了。”
裴晏起身相送,“也好,香藥有了消息,我讓九思知會姑娘。”
薑離點點頭,攏著鬥篷出了院子,裴晏和付雲珩一路送出來,直到上了馬車,薑離才靠著車璧微微鬆了口氣。
懷夕小臉皺作一團,極低聲道“怎麼長安也喊小魔教啊……”
薑離輕輕搖頭,懷夕忙抿緊了唇。
馬車迎著寒風轔轔而動,等再回薛府時,天色已黑透,薑離進得府門,便見長恭在門口等了多時,見她回來,他急急迎上來,“大小姐——”
薑離輕抬下頜“回去再說。”
長恭應是,一路跟著薑離回了盈月樓,進了屋子,薑離一邊解下鬥篷一邊道“說吧,都探問到了什麼?”
長恭恭敬道“小人打聽到,徐將軍府上那位老夫人出自京畿杜氏,她有個一母同胞的親哥哥已故去,那位哥哥膝下三子二女,如今三位老爺都在巡防營領差,兩個女兒,一個嫁給了從前的雍州刺史,今已移居青州,一個嫁去了慶安伯府做續弦。”
微微一頓,長恭沮喪道“榮寶齋那邊小人去問,那掌櫃的說他們月前的確做過那樣一副珊瑚耳璫,還是一整株東海珊瑚打成整套頭麵,但不肯說客人名姓。”
長恭自覺沒辦好差事,滿臉惶恐,薑離無聲冷笑一下,和聲安撫,“沒關係,我已知道那人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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