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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廝一聲呼喊,紅著眼的翠嬤嬤立刻朝府門外張望,這一看,便見一輛華蓋青帷,掛著“薛”字風燈的馬車,正緩緩停在壽安伯府門前。
紛揚絮雪中,一位身姿挺秀的年輕姑娘從車廂內矮身出來。
她披著一襲玉色蘭紋白狐領鬥篷,內著淺碧色辛夷纏枝翠煙衫,漭漭雪夜裡,冰肌玉貌,神清骨秀,似一枝葳蕤春蘭般悅目,又見她微蹙黛眉,天星似的眼眸滿含憂切,正是一副醫者仁心的慈悲之色。
翠嬤嬤抓起身邊油傘,急匆匆迎了出去。
“薛姑娘,可把您盼來了……”
“這麼晚了,又下這樣大的雪,若不是我家小姐危在旦夕,必不敢叫他們去請您,實在讓您受累了,快請入府……”
翠嬤嬤是壽安伯夫人身邊最的臉的管事,此時卻極儘謙卑,不為彆的,隻因這位姑娘不僅是剛認祖歸宗的薛家大小姐,更是長安城內最有名望的女醫。
平康坊薛氏乃河東望族,祖上出過四位皇後,就連如今東宮的太子妃也是薛氏女,然而十七年前,府上大小姐薛泠被拐失蹤,此後再無音訊。
直到兩月前,她被做許州刺史的舅舅簡伯承尋到,一番波折後,於三日前回了長安,令整個帝都震驚的是,薛氏的大小姐,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醫“辛夷聖手”。
三年前,武林大派烈刀門門主鄭千山受人毒害生死一線,烈刀門門眾遍尋名醫救治無果,眼睜睜看著鄭千山死於非命,七日後,就在烈刀門打算下葬鄭千山時,一位碧裙紫釵的年輕姑娘自請救人,一天一夜後,鄭千山奇跡般活了過來。
鄭千山死而複生,這位姑娘卻未留姓名,飄然而去。
烈刀門門眾隻記得,她生得姝色無雙,碧裙之上繡滿辛夷花紋,發髻亦簪辛夷玉釵,於是這“辛夷聖手”之名便流傳了開,後來她常在江湖各處行醫,所經病患無不藥到病除,久而久之,美名愈盛。
進了高闊府門,翠嬤嬤收傘道“請您隨我來。”
她在前領路,又感激道“早前聽聞中丞大人不願您夜裡出診,未想您還是來了,這等大恩大德,我們闔府上下永世難忘。”
薛氏百年世家,規矩極重,家主薛琦如今任禦史中丞,負監察百官之責,他雖未阻止女兒行醫,但長安不比江湖,堂堂高門貴女夤夜出診,若惹得非議,他這禦史中丞豈非得先彈劾自己?
此刻已近子時,薛大小姐仍來了,怎不叫嬤嬤動容?
但外人不知的是,眼前人不在意薛氏的規矩,更不在意為薛琦招來彈劾……
因為,她根本不是薛泠。
她本名薑離,五年前也算半個長安世家貴女,後遭逢大變流落江湖,至今歲想有個便利身份回長安,一番謀劃後冒名頂替了薛泠。
薑離幽幽道“人命關天,自是救人為要。”
說話間翠嬤嬤越走越快,情急之色漸藏不住,薑離衣袂翩飛緊跟著,肅然問“嬤嬤說府上小姐危在旦夕,是生了何病?”
翠嬤嬤搖頭,“不是生病……”
她語聲艱澀道“我們小姐今日出了意外,受了重傷,您看了就知道了……”
說至此,她懇切地請求,“您盛名在外,是我們唯一的指望,但待會兒您無論看到了什麼,還請您為我們小姐保密,她下月初便要出嫁了。”
壽安伯府世襲爵位,但如今已顯沒落,伯爺付晟身無要職,十八歲的世子付雲珩也資質平庸,憑蔭蒙於金吾衛當差,其長女付雲慈年歲二十一,四年前與巡防營上將軍家的公子徐令則定親,二人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婚期在臘月初一,滿打滿算還有十九天。
當年還未出事時,薑離與付雲慈都曾在白鷺山書院求學,二人同窗兩載,結為密友,也因此,半個時辰前一聽是為付雲慈求醫,她想也未想便應了下來,但好端端的伯府小姐受重傷命懸一線,實在令薑離意外……
沿著曲折廊道一路往北,伯府內樓閣連綿,朱漆簇新,屋簷下大紅喜綢色如赤血,貼著“喜”字的紅燈籠也相連成片,大婚之期將近,伯府上下竭力裝扮,可以想見付雲慈出嫁那日,府上會有多喜慶熱鬨。
然而眼下,風雪呼嘯聲裡,隻有幾人的腳步又快又沉,繞過兩處銀裝素裹的亭台後,一座燈火通明的華美獨院映入了眼簾。
翠嬤嬤小跑幾步,“快,快告訴伯爺和夫人,薛姑娘來了——”
薑離今夜除了幾名隨扈,還帶了親信懷夕,她身量瘦小,看起來隻十三四歲,生得杏眼桃腮,嬌憨可愛,此刻抱著她的醫箱,也好奇伯府大小姐受了何傷。
沒走幾步,一個年過不惑的錦衣男子迎了出來,正是壽安伯付晟,他見薑離如此年輕,眼底閃過絲疑色,又拱手道“薛姑娘,請你救救我女兒,她快不成了!”
薑離麵色一沉,加快步伐入上房,剛一進門,便見花紋繁複的地衣上點點血跡,刺目驚心,她不敢駐足,腳下生風直奔後廂。
“阿慈!是母親啊——”
隨著一道悲愴之聲,濃重的血腥氣撲麵而來,薑離往北麵拔步床上一看,便見滿臉冷汗的付雲慈墨發披散,正意識不清地在榻上掙紮。
她身上僅著一件素白中衣,此時襟口處大片血色氤開,伯夫人柳氏按著她的手臂,兩個紅著眼的婢女按她的肩與腿,三人合力,卻仍製不住她,她麵上恐懼分明,仿佛碰她的是惡鬼猛獸……
“不,不要碰我……”
“不要過來……”
薑離利落解下鬥篷,又挽袖上前,“夫人,交給我罷——”
柳氏退開兩步,“薛姑娘,求您救救我女兒……”
薑離眉眼沉肅,先握住付雲慈手腕問脈,但這時,她看見付雲慈沾滿濕發的額角、唇角皆有淤青,目光往下一移,又見她半露的肩頭亦有大片暗紫,薑離擰起眉頭,傾身解開付雲慈染血襟口的刹那,她背脊悚然一涼。
付雲慈傷在心口,已被簡單包紮過,但因掙紮,包紮的棉帶崩開,血色如墨跡般滲出,而她露出的上半緣胸乳處,兩道可疑的青紫掐痕觸目驚心。
薑離凜然道“懷夕,針囊——”
“母親,母親救我……”
“母親,母親……”
察覺到生人靠近,付雲慈驚懼更甚,極度絕望下,掙紮也成了本能,但她越掙紮,越痛得渾身發抖,薑離按著她肩頭,摸準本神、天衝、神庭三穴,迅速地紮了下去。
付雲慈聲音一輕,掙紮力道亦弱了幾分,薑離又迅速取針,刺其手部陽明、少陰、少陽三穴,幾息功夫,付雲慈徹底癱軟下來。
薑離揭開傷處白棉,隻見傷口自上而下,寸餘長短,深卻可見骨,傷處本被敷了藥,但因流血過多,藥粉皆被浸開,她沉聲道“付姑娘受傷至少兩個時辰了,除了這止血的三七粉,還用過什麼藥?”
翠嬤嬤道“用過補心續命丹,喂過參湯。”
薑離不敢置信,“這麼重的傷,是你們自己治的?”
柳氏啞聲道“薛姑娘,您也看到了,這等情狀,我們不敢隨便請人來醫治阿慈,翠芸學過些醫理,便先試試了,是不是耽誤時辰了?求您一定要救阿慈……”
高門世家最重私隱,付雲慈之傷自不可輕易為外人所見,之所以請薑離,一來她是女醫,當今世道女醫地位低下,便是長安城,醫術高明的女子也不多,二來她盛名在外,這等重傷或許隻有她能治,三是想著她初回長安,認識的人少,口風也嚴些。
薑離利落問“府中可有藥房?”
見嬤嬤點頭,她立刻道“按兩個方子取藥——”
翠嬤嬤忙去拿紙筆,“您說——”
薑離定聲道“第一方,取麻黃、芎藭各五錢,乾薑、人參、當歸、桂心、甘草各三錢,杏仁四錢,三碗熬一碗,熬好立刻送來。”
“第二方,膽南星、血竭、南紅花五錢,沒藥八錢,馬錢子九個,龍骨、川羌活、螃蟹骨、當歸三錢,淨**一兩,研末送來——”
付雲慈未再掙紮,可聲息也一時比一時弱,薑離說完藥方又檢查她身上各處,片刻後,她緊擰的眉頭鬆了一分,付雲慈通身上下雖有多處青紫淤傷,但致命傷隻有胸前一處,她人也不曾受過侵犯。
薑離凝重道“付姑娘此傷傷及心脈,再加受驚過度、失血過多,眼下確有性命之危,我以續命湯溫陽補元、活血益氣,再以第二方止血,稍後替她清理傷口,縫合後,針灸大陵、神門、郤門幾穴護其心脈,倘若她三個時辰內能醒來,便算渡了此劫,倘若醒不過來,那便要看天意了。”
柳氏哭得肝腸寸斷,付晟站在內室門口,亦是哀切不已。
翠嬤嬤親去備藥,薑離以桑絨線穿針,又吩咐懷夕“麻沸散,酒——”
懷夕遞上一粒備著的丸藥,薑離不知想到什麼,又多拿了一丸,懷夕麵露詫色,但薑離不曾解釋,利落地將兩丸麻藥給付雲慈喂了下去。
等了片刻,薑離以烈酒清洗付雲慈傷口,又以針線將傷處縫合,期間付雲慈吃痛淺醒來片刻,口中依舊求救般喚著柳氏,薑離看得心如油煎,可翠嬤嬤交代在前,她隻能生生忍住不問。
一刻鐘後,止血散送來,薑離敷藥重新包紮,又施針保其心脈,待續命湯熬好,侍女丹楓替付雲慈理好衣衫,又喂她飲下半盞湯藥。
做完這一切,薑離再度請脈——
柳氏和付晟定定望著她,想從她麵上看出好消息,可半晌,薑離搖頭道“脈象懸弱,就看今夜她能否挺過去了。”
柳氏悲痛無比,又請求道“時辰不早了,可否請姑娘在府中留宿一夜?若夜間阿慈出了岔子,您在這裡,我們便還有希望。”
薑離看了一眼天色,點頭道“此時離去我也不放心,請夫人派人與我府上護衛說一聲,令他們明日寅時來接我。”
柳氏感激不已,忙命丹楓傳話。
丹楓快步而出,但不過片刻,她一臉擔憂地跑了回來,“伯爺,夫人,世子回來了,他還帶了人回來——”
付晟和柳氏一愣,不知想到什麼,皆露出驚恐之色。
付晟咬牙道“難道他真的——”
話未說完,他轉身便走,柳氏擦了擦眼淚,也忙跟了出去。
薑離不知內情,隻幽幽地望著付雲慈。
她與付雲慈交好已是八年前了,那時的伯府大小姐雖才十三歲,卻已出落的亭亭玉立,她自幼飽讀詩書,人亦清雅嫻靜,隻因比薑離年長半歲,便對她處處照拂,在薑離的記憶裡,她是長安城最溫柔的月光,哪怕後來天各一方,每每想起她,薑離心底也要柔情幾分,可如今時移世易,再見麵,她卻如殘損的破布娃娃一般躺在這裡。
薑離眼底沁出幾分寒色,她到底遭遇了什麼?
“父親、母親,門房說薛姑娘來許久了,阿姐如何了?”
一道清亮的男子之聲響了起來,正是世子付雲珩回來了,他未披鬥篷,發頂肩頭積著層薄雪,麵頰亦被凍得通紅。
付晟不答反問“你去做什麼了?”
付雲珩道“我去大理寺請——”
“你竟真去了?!”付晟勃然大怒,“你是要毀了你姐姐嗎?今日之事若傳出去,你姐姐還如何出嫁?!”
付雲珩一呆,不滿道“父親,阿姐被傷成那樣,難道我們真要為了一點兒名聲不替她討公道嗎?這半年的事您都知道的,那惡人凶殘毒辣,分明是想害死阿姐,若阿姐今日真遭毒手,那我們隻能半月後去護城河去汙水渠裡——”
“你住口!你簡直——”
“壽安伯息怒。”
“今日是以我個人名義來訪。”
付晟氣的眼前發黑,但忽然,門外響起一道溫潤清朗之聲。
付晟一愣,“這是裴世子?”
將房門全打開,便見一位年輕公子披素色竹枝紋狐裘鬥篷站在中庭,他生的劍眉鳳目,鬢若刀裁,寒夜風雪未折姿儀,反襯的他列鬆如玉,郎豔獨絕,他長身玉立,身邊隻有個打傘的親隨,並不見任何大理寺公差。
付晟拱手道“世子,有失遠迎了,快請入屋說話。”
年輕公子徐步而來,待進了門,語氣微肅道“伯爺之憂我明白,但從六月起,已有五位待嫁新娘遭人殘害,眾所周知,下月初一是付姑娘與徐將軍公子的大婚之日,而雲珩說,付姑娘今日傷處,和其他遇害的死者一樣在心口附近,這不得不讓人懷疑,她今日所遇,許是那窮凶惡極的新娘屠夫——”
柳氏聽得麵色一白,來人又道“若是此犯,做為唯一死裡逃生者,付姑娘眼下不僅是受害者,更是最重要的人證,許能助官府緝凶,若害付姑娘的另有旁人,那她受此戕害,也該早日替她找出凶手。”
付晟苦澀道“世子,這案子大理寺和金吾衛都在追查,你最清楚的,已鬨的滿城風雨了,我女兒雖被傷的極重,但尚是清白之身,可一旦傳揚出去,誰會管我女兒到底遭受了什麼?到時她的名節便毀了,她還如何做人?”
付晟重歎一聲,“更彆說,她此刻命懸一線,何時醒來都不知,哪有餘力幫官府做證人?請世子莫要為難我們了。”
來人定聲道“伯爺放心,我今日獨自前來,正是因雲珩已道明你們所憂,我可確保府上見聞不會記錄在案,亦不會有第二個大理寺之人知曉。付姑娘此刻傷重,自要先等她轉危為安,但聽聞府上請了剛回長安的薛氏大小姐為她療傷,我隻需請薛姑娘相助。”
聽他這樣承諾,付晟和柳氏皆有所鬆動,他們對視一眼,齊齊看向了後廂。
內室之中,薑離聽得清清楚楚,她不禁一陣心驚膽戰,原來付雲慈,竟可能是被那個令長安城談之色變的新娘屠夫所傷……
而她也未想到,會這般與裴晏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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